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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云深处(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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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日晶然,碧色如洗,山花粲然。这拨剑修,走入深山云生处,渐履无人之境。一路石路嶙峋,草木蒙密,偶见人力痕迹。

群峰迤逦,龙脊蜿蜒,却也肯为溪涧让出一条出山的道路来。

溪涧上横木板为渡桥,剑仙们依次过桥,咯吱作响。

桥下便是轻声细语的细流,石上菖蒲丛丛,溪中游鱼似为桥上脚步声所惊,摆尾倏忽不见。

桥是劈痕醒目的新木,显然是有人搭建不久,果然,被高爽发现了一块石碑,铭文是一句「此桥为郭盟主督造丶谢狗箜篌合力出工打造而成,过客须知,切记切记。」

郭盟主是谁?怎麽看碑文口气,白景好像还要论资排辈一番,告诉所有人自己是在郭盟主之后,箜篌之前?

但这还不是最出奇之处,石碑旁边放着许多的鹅卵石,高爽百思不得其解,莫非这是骊珠洞天的本地风俗?

齐廷济笑道:「箜篌是落魄山的编谱官,郭盟主就是郭竹酒,她是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如今还是陈平安的亲传弟子。」

至于那些鹅卵石是什麽意思,齐廷济也不敢确定,猜是那位右护法巡山路过此地的计数?聊表谢意?只是这种猜测,齐廷济觉得稚气可爱,不好开口说什麽。

齐廷济说道:「隐官安排你们的祖师堂座椅位次,是很有讲究的。邵云岩目前境界还是太低,又是剑气长城的外人,肯定不能当宗主。于公于私,陈平安都不适合把他放在宗主的位置上,否则你们只会更加一盘散沙,邵云岩自己也会坐立难安。但是邵云岩有一点比你们都强,他是真心对龙象剑宗有着最大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所以他来当这个副宗主,对他自身剑道修炼,以及对龙象剑宗的未来,都是好事。」

齐老剑仙的一句境界太低,一句你们对龙象剑宗不够认同,真是言语如棍棒一扫一大片。

「陆芝好当宗主,却当不好宗主。」

「出了问题,你们争执不下,去找她谈事情,陆芝只会用眼神反问你们,找我这个宗主谈事作甚。你们到时候怎麽办?」

「竹素资质好,功名心也重。宗主副宗主之外,祖师堂的高位,不外乎掌律丶首席供奉丶管钱的三把座椅,她能够跻身其一,给足面子了。」

「梅龛精明,看重实利,不求虚名。一座福地的天材地宝山川机缘,跟一家门户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其实没什麽两样。由她经营一座悬弓福地,最是适宜。换成高爽丶黄陵你们去操持家务,会不会亏钱不好说,但一定挣不着大钱。你们别忘了,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的『成名战』,一是跟蛮荒老祖嫡传离真的生死战,二是春幡斋跟那些船主管事的谈买卖。你们只会看重前者,梅龛却是更为在意后者,所以梅龛得此身份,心里边是快意的,因弟子梅澹荡妖族剑修身份而起的戒备心,也就弱了几分。」

「金锆表面上不求名不求利,但是打小就有个好为人师的臭毛病,当年就跟个小学究似的。宣阳一直有个习惯,最喜欢跟资质好的剑胚一起喝酒聊天打屁,见着了他们就心痒难耐,非要传授几手剑术才肯罢休。出城杀妖之外,其实高爽极不豪爽,宣阳喝酒才是真喝酒。」

这些话,还真就只能是齐廷济来说才合适。

唯一吃亏的,好像就只有被梅澹荡顶替了首席丶只得转为次席客卿的酡颜夫人。

不过女人心海底针,酡颜夫人自有一本帐簿,比如内心失落丶抱怨之馀,也会沾沾自喜,有个柳条抽芽似的念头。

隐官倒是也没把我当外人。

剑仙们忽见一条窄却长的瀑流从山腋悬空处垂落,界群碧间,如玉龙百丈附山而歇。

他们驻足赏景,黄陵突然伸手接住一把流光溢彩的秘制传信飞剑,密信钤印有一枚龙象剑宗的宗主印章。

原来是陈平安让他秘密走一趟金甲洲,去一个叫邙山的地方,找一个名叫周颂的私剑,至于找到这位女子鬼仙之后,聊什麽,都让黄陵随意。

齐廷济为他们泄露天机,解释道:「周颂就是燕国之前的那位祭官,她跟斜封宫臭椿道人是熟人。」

其实私剑们都不清楚「燕国」是谁。不过剑气长城的祭官,几乎没什麽存在感,别说跟隐官比,就是刑官都比不了。

黄陵思量一番,「那我说话谨慎点。」

遥见那处山顶巨木数棵,势若剑戟直指天幕,皆有蔷薇攀援枝干而花,殷红鲜艳异常。郭渡立即御风去返,折花一朵送给道侣,凌薰也不扭捏,学那大骊京师仕女簪花而行,女子笑颜胜花。

随后他们视野豁然开朗,只见田垄盘错,种满水稻,高下旋叠,形状极似漆器雕纹。

其中一处韭畦葱圃旁,插有一块木牌,上写两行文字:落魄山次席供奉谢狗私人道场之一。

此处一切珍贵出产,特供集灵峰朱老先生灶房,外人与鸟兽皆不可擅自涉足,违者或斩毙或烧烤。

金锆与宣阳对视一眼,俱是觉得无语,看来这白景,是真把落魄山当家了?

齐廷济说道:「在剑气长城当剑修,跟在浩然天下的宗门里边当剑仙,是两回事。你们要学会适应。」

「宁姚选择陈平安作为道侣,老大剑仙挑选陈平安担任末代隐官,我齐廷济选择退位让贤给陈平安当宗主,既然如此,你们就上点心,还以陈平安这位给予你们足够敬意的末代隐官最大的尊重。」

「先前在拜剑台,小姑娘的那几句话,确实不好听,不过没有冤枉你们,还是骂你们骂得轻了。」

齐廷济有句话没说出口,亏得孙春王没有去过避暑行宫,不然有得你们好受。

「我既然不是龙象剑宗的宗主了,今天的闲聊,该提醒的都已经提醒,该说不该说的也都说完了。」

「我在这里最后撂几句话给你们好了,就当是临别赠言。将来谁因私废公,不管是跟龙象剑宗还是陈平安闹翻脸,在金玉谱牒上边一笔勾销,还是君子绝交不出恶言,只是一走了之。」

「很好,那你们就算落在我手里了。」

「不管你们到时候是逍遥自在散修,还是去了哪座宗门当座上宾,齐廷济自会找你们理论理论。」

齐廷济的言外之意,就是他会亲自送你们一程。

米裕跟邢云柳水两位剑修走一块,就没有跟着齐廷济他们那个山头一起闲逛,选了一座暂时没有开辟任何道场洞府的高山,青竹连绵成海,竹林间并无道路,三位剑修便脚踩竹海,飘然举形,渐次登高,若裹挟云朵而卷云雾,脚下满是青翠,来到大山之巅,三面皆是陡峭崖壁,壁间藤树虬络,猿升蹂引之路。

他们登高下眺,俯瞩尘界。山顶周回云雾缭绕,再被大日照耀得熠熠生辉,便教人觉得此地灏气上通帝座。

米裕双手负后,怔怔出神。邢云瞥了眼米大剑仙,不得不承认,这位后生委实有副好皮囊,可惜道心不坚,否则前途不可限量。

柳水轻声道:「米裕,你是顶聪明的人,我也不与你唠叨些你早就想明白的事情,我问你一件事,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为何老大剑仙为何要安排你负责新任隐官的安危,之后更是让你进入避暑行宫,除了愁苗是帅才,如果不是有陈平安,就该是他来担任隐官。那麽你呢?用意何在?」

邢云点点头,柳水这凶婆娘的这番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米裕在城头之上暴怒出手,当场剑斩好友列戟一事。最让邢云刮目相看。

出剑杀人,不过脑子。看似是句贬语,但是在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都很清楚这句话的含金量,绝对是一种极大的褒奖!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比如柳水突然失心疯了刺杀陈平安,那麽邢云的出剑,自认绝对做不到米裕那种境界。

米裕说道:「在剑气长城的时候,觉得老大剑仙认为我是废人一个,不过再绣花枕头,毕竟是个玉璞,既然在战场上不济事,总要给我找点事情做做,算是给我哥一点面子?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关于这件事,我反正在避暑行宫和春幡斋都是无所事事的大闲人一个,其实想了很多,唯独不敢去想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既能够宽慰人心,却又是无比残酷的。

老大剑仙,对我米裕是寄予希望的。

大概是米裕跻身上五境之后,名声实在是太臭了,让很多年轻剑修根本无法想像,在金丹境和元婴境之时,米裕是剑气长城上五境剑修之外,甚至可能都没什麽「之外」,他就是剑气长城所有剑修当中,最敢跟老大剑仙扯闲天的剑修,可能都没有之一。

每次收剑,米裕都会去找老大剑仙聊几句,或是受伤不轻,必须立即回去养伤闭关,却也会咧咧嘴,遥遥看一眼城头茅屋那边的身影。

年轻剑修好像在询问陈清都一事。

如何?!

不曾有过这些履历和壮举,当年纳兰彩焕她们,岂会崇拜爱慕米裕?

齐廷济单独缩地山河,一步来到此地。

邢云酸溜溜腹诽一句,也是个好皮囊的。

齐廷济没好气道:「齐狩的姑姑,当年被你害惨了。」

米裕心虚低声道:「她最后不还是嫁了个好人家。」

齐廷济斜眼看去。

齐老剑仙以眼神示意米大剑仙,大点声说。

米裕硬着头皮说道:「我也劝过她好多次,她不听,我有什麽办法。」

米裕倒是不敢说那句「我越劝她越觉得我心里边有她」。

他怕齐廷济送自己上路。

齐廷济笑了笑,「到底还是脸皮薄了点,只有浪荡风流沾花惹草的本事,没有打死不认帐你能拿我咋样的能耐。」

米裕觉得好生熟悉,恍然道:「跟当年隐官说得差不多,不过齐老剑仙说得直白了点,不如隐官含蓄,绵里藏针。」

人间话如人间酒,若非实在是嘴馋得不行,一壶劣酒,不喝就不喝了。一壶好酒兑点水,哪怕皱着眉头,喝还是要喝的。

沉默片刻,齐廷济笑问道:「米裕,不如陪我走一趟蛮荒?」

米裕笑着点头,「米大剑仙正有此意。」

齐廷济问道:「去了,意欲何为?」

米裕挥手聚拢云雾作雪白长剑,双指并拢抹过剑身至剑尖,再轻轻一弹剑尖,云雾散去,「洗剑!」

————

大骊京城内城,申时初刻。

一间屋子,器物精洁,墙上悬挂的字画俱是值钱货,可以瞧见窗外的旖旎湖景,偶有白鹭袅袅破空,点缀天色。

中年男人盘腿坐在榻上,正在翻看一封没能成功寄出去的谍报,大骊这边截取了一把传信飞剑,谍报当然不是原稿,是已经被术家修士解谜破解了内容的抄本。男人摇摇头,敢在今天往外传递谍报,不是自投罗网是什麽。在飞剑传信这件事上,大骊朝廷确实没有下达禁令,但是你们这些谍子,以为那些数以千计的传信飞剑,有哪一把没有被拆阅录档?绝大多数情况,飞剑都会依旧畅通无阻离开大骊京城,只有屈指可数的飞剑,才会被截留下来,一旦如此作为,就意味着送信人很快就可以见着刑部官员了。

男人抬了抬眼帘,看着那个枯坐在椅子上的谍子,是个年近四十的消瘦男子,该称呼为死士才对了。

收信方是继承旧白霜王朝大部分疆域的云霄王朝。

男人对云霄王朝当然不陌生,记得当初大骊铁骑长驱直下,一路打到老龙城,期间有些小国是跟大骊王朝死磕过的,也有朱荧王朝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强国,旧白霜王朝则是属于那种早早伸长脖子,好让大骊刀子赶紧砍下去的那种大王朝。也难怪后来大骊抽调各地精锐补充骑军,从旧白霜王朝选中的,数量甚至还不如一些人口不足千万的小国。

国师府两位侍女之一的符箐,她就是旧白霜王朝的皇族宗室女,比起如今坐龙椅的云霄朝皇帝,她才是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

不过男人觉得以陈平安的性格,不太可能让她南下故国重游吧。不过却不是什麽贪恋美色之类的缘由。

他笑了笑,讥讽道:「史家都说旧白霜王朝是因为治国过宽,才会断掉国祚。真是个很温情的说法。不过你们还真信啊?还不是连续几任皇帝都碌碌无为,不得不与文官丶士绅丶胥吏共治天下的结果?还有这个口口声声继承正统的云霄王朝,当真不怕自个儿是只秋后的蚂蚱吗?」

虽然屋内角落搁放有几盆冰块,那个谍子仍然汗流满面,头发打结一绺绺的,他惨然笑道:「这世道,总是赢家写史,你们大骊宋氏既然赢了,自然是怎麽说都是对的。」

男人笑道:「我也不跟傻子吵,当你说的都是对的,但凡你有一点不对的地方,就是我宋集薪错了。」

那谍子本来有一肚子的腹稿可讲,此刻竟是一时无言。

因为这场京城庆典没有启动镜花水月,也不准许任何修士擅自动用山上手段进行「摹拓」。

所以全凭看客的眼力和记忆了。比如这封谍报上边的内容,可谓详细至极,御道上边每位剑仙的相貌,位次,神态,服饰,眼神等等,都有极为传神的描绘。见字如赏画,好文采。

在谍报的末尾,还有一番建言或者说是劝诫,大意是说如今大骊王朝国势鼎盛,气势如虹,不可力敌。所以至少在十年之内,最好是先避其锋芒,与之虚与委蛇,静待其变。

宋集薪看了两遍,抖了抖写满蝇头小楷的纸张,笑道:「不可力敌,便可智取了?」

眼前的写信人,是个在南薰坊一处衙署当差的大骊官员,本以为是会落在刑部手里,不曾想会是藩王宋睦直接审讯自己,已经心生绝望,也不打算说什麽。

毕竟眼前这个男人,如今依旧是大骊陪都的主人,曾经替宝瓶洲守国门的洛王宋睦!

宋集薪从果盘里拿起一只柑橘剥开了,取出一瓣丢入嘴里细细嚼着,问道:「你也不是云霄王朝本土人氏,从一个北边藩属国的寒素子弟,参加宗主国大骊王朝的科举,成功进士及第,二甲的名次还不低,都已经做到大骊王朝的六品官了,一旦返回藩属国家乡的小朝廷,按例是要官升两级的,四品,这还只是明面上的,不用三五年,至少是从三品,何必做这种杀头的勾当。」

那人苦笑道:「这就是条断头路,不是我想收手就能收手的。宋睦,你是天潢贵胄,不会懂的。」

宋集薪挑眉道:「不对吧,我记得前些年,大骊朝廷刑部接纳了陪都柳尚书的建议,准许你们这些底子不乾净的官吏,自己立即去跟两都刑部秘密自首,录档过后,一律既往不咎,也会帮你们遮掩污点。京城官场的真实情形如何,我不清楚,但是至少陪都那边,此事就是我亲自抓的,可都是按照规矩走的,好些个大骊本土官员,甚至别国的死士和谍子,之后日子都过得还算不错,不少都升官了。而且这条规矩一直没有过时不候的说法,只要手上没有直接的命案,至多是早说早点得个清白身份,晚说就会收到不同程度丶却绝对不至于让谁仕途断绝的责罚,你曾焘又不是旧白霜人氏,家族亲眷都在藩属国好好的。若说国雠,自然是有的,家恨却是没有半点,当年选择投靠大骊,就数你们这十几个地方郡望大族最会审时度势,何况你这种人,我先前仔细翻过履历档案了,怎麽看都不像是那种舍得殉国的仁人义士啊,真正的义士,我确实见过很多,也杀了不少,至于你,还是算了吧。」

宋集薪自顾自点头道:「记起来了,云霄王朝有个颇为隐蔽的衙门,喜欢专门盯着大骊各州地方上的七品官出手,用各种方式,帮着你们铺路升官。档案记录你的嫡长子在十六岁的时候暴毙了,他好像还是个公认的神童,怎的,是你儿子有修行资质,却不高,于是云霄王朝那边承诺一定会让他跻身中五境?」

曾焘神色顿时慌张起来。

宋集薪嚼着柑橘,神色玩味,等到瞧见曾焘如丧考妣似的泄了气,宋集薪才拍拍手,笑道:「演技真差。逗你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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