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如果陈平安在这里(2 / 2)
矮小老人愈发局促。
皇帝问道:「如果是换成马尚书他们,随便哪一个,都不会像你这麽战战兢兢,他们的腰杆都硬得很,那你知道为什麽最后是你,而不是他们遥领山崖书院的山主吗?」
矮小老人轻声道:「因为臣最没有文人气,担任新书院的山主,陛下不用担心与茅小冬起了龌龊。」
皇帝提醒道:「喊茅老。」
矮小老人惶恐道:「对对对,是茅老。」
皇帝点头,自言自语道:「大骊能够给予齐先生多少尊重,寡人甚至能够给予茅老同等的敬重。这就是寡人和大骊那个宋氏蛮子的最大不同。」
矮小老人正要说什麽。
皇帝已经笑着摇头,「可是用处不大。」
这位礼部尚书已经完全慌了心神。
事实上皇帝陛下一向很少跟臣子如此说话。
除去老人在十年前,出人意料地担任大隋天官那一次,这是第二次。
皇帝陛下感慨道:「文人气书生气,你们读书人当然都得有,可光是有文人风骨,只以道德治理朝政,未必对江山社稷有益啊。」
老人不敢继续沉默下去,只得硬着头皮,乾瘪瘪地回答道:「陛下英明。」
大隋皇帝转头笑道:「你啊,什麽都挺好,就是太谨小慎微了,以后别再做自污名声的事情了,你那几个子女什麽品行,寡人会不知道?哪里敢做出侵吞百姓良田的勾当。尤其是你那个幼子,多好的读书种子,不说一甲三名是囊中之物,进士及第的科举制艺,肯定不缺,你为何一定要压着他?」
老人嘴唇颤抖,最后一咬牙,站起身又跪下去,哽咽道:「臣只能以此拙劣手段,为陛下分忧了!」
大隋皇帝将老人搀扶起身,温声道:「庙堂之上,很多人都说你只是个捣糨糊的好好先生,但是寡人觉得你这样的臣子,才是大隋真正不可或缺的栋梁!」
老人顿时老泪纵横,只觉得十数年来的委屈一扫而空,愣是再次跪倒下去,「臣何德何能,愧对陛下信任!」
大隋皇帝轻轻踹了老人一脚,气笑道:「堂堂礼部尚书,还耍赖上了?赶紧起来,不像话!」
矮小老人这才起身,赶紧胡乱抹了把脸,「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坐回原位,挥挥手,「回吧。」
矮小老人躬身告退。
皇帝从一座小书堆里抽出本儒家经典,一页页翻过,头也不抬,随口问道:「听说世间有许多古怪的风,其中有一种名为翻书风?」
皇帝的嗓音很低,但是远处门外的高大宦官依然回答道:「回禀陛下,确实如此,这股清风,起于何处,无据可查,只知道它喜好翻阅书籍,书籍的新旧不定,此风幽微至极,寻常修士也不可查探。如果被人导引丶吸纳体内之后,此风就会在五脏六腑之间缓缓流荡,若是经常翻书读书,便能够延年益寿。」
皇帝抬起头,惊奇道:「这麽好?那咱们大隋有没有?」
眉发皆白的老宦官摇头道:「翻书风一向为儒家学宫书院所独有,别处并无,哪怕是道教宗门,或是风雪庙真武山这类圣地,同样找不到一丝一缕。」
皇帝感叹道:「天地造化,如此玄妙。只可惜寡人是个皇帝啊。」
老宦官微笑道:「这是陛下一人之不幸,却是大隋百姓之万幸。」
身穿龙袍的男人开怀大笑,龙颜大悦。
皇帝放下书本,突然对门外的宦官问道:「需不需要让高煊去山崖书院求学?」
老宦官并无半点犹豫,摇头道:「上次骊珠洞天之行,虽然凶险,可收获极丰,殿下几乎算是一人独占两份天大机缘,求学一事,已无必要。更何况殿下既然胆敢答应此事,跟随老奴一起前往敌国大骊腹地,这本就是一份莫大的大道机缘。」
皇帝点点头,唏嘘道:「如此说来,煊儿比寡人幸运啊。」
但是皇帝揉了揉太阳穴,头疼道:「但是稹儿就是白白遭受一场无妄之灾了,他母后好不容易劝说他去藩王封地,挺喜庆的一件好事,结果高煊这家伙,在骊珠洞天自称高稹,害得被那凑巧过路的仇家少女,带着数位别洲剑仙,直接从天而降,找到了稹儿,虽说她事后发现认错了人,便迅速道歉离去了,可是稹儿自幼就性情懦弱,给吓得不轻。」
「这是老奴的过错。早知如此,当时在骊珠洞天的小巷内,不该那麽冲动。」
高大宦官微微躬身, 满脸愧疚。
大隋皇帝摆摆手道:「与你无关,不用多想。对了,那少女的真实身份,可曾查出?」
宦官摇头道:「难,只知道是倒悬山那边的人物,说不得跟那道剑气长城有关系,着实棘手。」
大隋皇帝叹气道:「查不出来也实属正常,毕竟跟那拨北地剑修不是一个大洲,一旦牵涉到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就更讳莫如深了,那两个地方,一向是我们这座天下的大忌。」
大隋皇帝最后无奈道:「天下何其大,关键还不止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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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一如今单独住着一座学舍,其馀大隋出身的舍友,都已经搬往别处。
今天,原本冷冷清清的学舍,变得有些热闹。
林守一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
李宝瓶抱着狭刀祥符,黑着脸坐在床头。
李槐站在稍远的地方,一脸想哭不敢哭的可怜模样。
这个孩子鼓起勇气,向前走出几步,说道:「要不我去跟那三个人道歉?书院都说那个李长英是儒家的贤人了,连大隋皇帝都很器重,而且还说他是中五境的神仙,我们打不过他的。」
李宝瓶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炸毛小野猫,转头死死盯住李槐,愤怒道:「道什麽歉?李槐你怎麽读的书!如果先生和小师叔在这里,要被你气死!」
李槐吓了一大跳,可这次没有躲起来自己哭,而是硬着脖子呜咽道:「一切都是因为我,才害得林守一受伤,我知道这件事情没完,我不怕被人打死……可是李宝瓶你怎麽办,如果陈平安知道你因为我受了伤,他一定会恨死我的,他肯定这辈子都不会理我了……」
李槐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不管怎麽伸手擦拭,都止不住眼泪。
当李宝瓶看到李槐的伤心样子,一些到了嘴边的气话,被她咽回肚子,闷闷不乐道:「李槐,这事情你没错,你就不要道歉,你放心,就算我吃了亏,小师叔不会怪你的……」
说到这里,李宝瓶眼神坚毅地望向李槐,「因为小师叔如果在这里,一样会跟你说,李槐,你是对的!」
一说到一想到陈平安,李槐就更加伤心了,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泣不成声道:「书院都是坏人,陈平安在的话,一定不会让林守一受伤的,也不让李宝瓶你被人骂……」
浑身草药味道的林守一,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睁眼,只是露出苦笑。
林守一知道,这件事情背后肯定有人在推波助澜,他想不明白那些庙堂上的阳谋丶家族幕后阴谋,但是如果陈平安真的留在书院,可能事情会闹得更大……但是哪怕是那样,最少屋子里三个人,绝不会这麽茫然,像是少了主心骨,做什麽好像都不对,因为做什麽都会觉得心里没底。
他们习惯了陈平安在身边的日子。
这几天林守一躺在病床上,想了许多事情。
林守一直到现在,才明白那麽多个惊心动魄的抉择,比如棋墩山,比如嫁衣女鬼,比如面对朱鹿的刺杀,陈平安肩膀上挑着什麽分量的担子,也明白了那些个看似不痛不痒的决定,比如今天谁来生火做饭丶谁来守夜丶该怎麽挑选路线丶哪些风景名胜我们必须要去瞧一瞧,等等等等,是何等繁琐磨人。
一个调侃嗓音在门口响起,「呦,咱们李槐李大将军哭得这麽伤心啊。」
林守一睁眼望去,笑道:「你来了啊。」
李宝瓶看到那个熟悉身影后,满脸纠结。
李槐转过头,怔怔看着身材苗条的黝黑少女,抽了抽鼻子,继续低下头抽泣。
谢谢斜靠房门,「打不过就忍着呗,多大的事。」
李宝瓶欲言又止。
谢谢叹了口气,「没办法,就算你把祥符刀借给我,我也打不过那个叫李长英的伪君子。」
说到这里,她有些无奈,若非那些阴险毒辣的困龙钉,禁锢住了她的大部分修为,她谢灵越也不用如此束手束脚。
谢谢突然转过头去,有些惊讶。
那个不速之客缓缓走来,双手拢袖,高大少年笑眯眯站在门口,把身边站着的少女谢谢,蹲着的李槐,坐着的李宝瓶,躺着的林守一,都看了一遍,这才柔声笑问道:「别怪我姗姗来迟啊,之前我觉得你们能够应付的。」
林守一重新闭上眼睛,显然不太待见这个心思深沉的卢氏遗民。
于禄对此没有恼火,不过收敛了笑意,「我这趟来,就是想问一个问题,如果陈平安在这里,他会怎麽做?」
李槐没来由想起绣花江渡船上的风波,低声道:「陈平安会先好好讲道理。」
李宝瓶神采飞扬,「讲完了道理,如果对方还是看似讲理其实根本不讲理,小师叔就会再用拳头讲道理!」
林守一嘴角翘起,不露声色。
于禄哦了一声,「那我就懂了。」
高大少年就这麽转身离去,云淡风轻。
谢谢皱眉问道:「你要做什麽?」
于禄背对着少女,摆摆手,潇洒离去,「来的路上,都是陈平安守前半夜,我负责后半夜,以前是这样,以后也该是这样。」
李槐有些懵。
李宝瓶瞪大眼睛,望向林守一,「于禄不会是找那伪君子的麻烦吧?」
林守一半信半疑道:「不至于吧。」
谢谢纳闷道:「可我觉着挺像是找茬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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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英喜欢读书,也擅长读书,不但过目不忘,而且能够举一反三,是真正的读书种子。
所以山崖书院的崭新藏,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
并无夜禁,这天深夜,李长英独自秉烛夜读,他突然抬起头,笑道:「你是于禄吧?找我有事吗?」
于禄双手笼在袖中,高大少年习惯性微微弯腰,笑眯眯点头,「有啊。」
一袭儒衫玉树临风的李长英站起身,满脸笑意,「请讲。」
于禄从袖中伸出一只手,高高抛给李长英一只袋子,装满了银子。
李长英疑惑道:「这是?」
李长英骤然间身体紧绷,如临大敌。
只见那个给人印象,一直是彬彬有礼丶人畜无害的高大少年,缓缓前行,笑容灿烂,「你买药的钱,如果不够,容我先欠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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