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 谨遵法旨(2 / 2)
却发现龙头拐死活提不起来,骇然转头,看到一个笑脸书生,对她说道:「有话好好说,这位姑娘并未说谎,我确实答应过她此事,她敢冒着被水妖折磨的风险,上岸找我,很不容易,万一我是那信口开河的骗子,她以后十年百年可就要惨了,说不定就要沦为这埋河底下的魂魄灯芯,在水中一直燃烧到魂魄殆尽,这种折磨,可比人间任何酷刑都要可怕。」
锺魁对那位先前给自己扯过头发的女鬼笑道:「姑娘好胆识,眼光更好。这桩心愿,我帮你了了便是!就冲你敢上岸,我争取连你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求一求……」
老妪脸色涨红,都没能挪动手中龙头拐分毫,恼羞成怒道:「黄口小儿,你在胡说什麽?!你要在水神娘娘眼皮子底下,包庇那头河妖麾下水鬼?!」
老修士眼神阴沉,嘴上言语更是险恶,「这人居心叵测,说不定是想要里应外合,帮着河妖谋害咱们水神娘娘。」
锺魁置若罔闻,只是盯着那位水鬼的眼睛。
她眼中有畏惧,悔恨,还有一丝对眼前落魄书生的愧疚。
锺魁笑着点头,「就冲你这份善心,便是先生责骂,我也要为你破例一回,最少在我锺魁身前,善有善报,不分人鬼神怪。姑娘,请稍等片刻。」
锺魁伸手轻轻往下一扯,那重达百斤的龙头拐竟是直直钉入地面,没了踪迹,一巴掌打得那庙祝老妪在空中旋转了几十圈,摔在十数丈外,又一巴掌打得那老修士,一口气摔入了埋河水中。
陈平安微笑道:「合情合理,可是有点不讲礼了啊。」
这是当初锺魁在客栈对他说的。
锺魁哈哈笑道:「扪心自问嘛。」
收起笑容,锺魁一脸耍无赖道:「占着理就行了,礼这个字太大,我只是君子,又不是圣人,暂时还用不着。」
那埋河女鬼张大嘴巴。
她猜得出眼前书生是一位道行不浅的练气士,可绝对想不到能够一巴掌一个,打得那两位老神仙毫无招架之力。
锺魁气势浑然一边,大步向前,双袖扶摇,在女鬼身前站定,沉声道:「报上姓名丶家乡丶生辰八字!」
女鬼一一照做。
锺魁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双指并拢,轻轻抵住女鬼额头眉心处,淡然道:「我,大伏书院,君子锺魁。」
陈平安发现除了他和女鬼之外,好像水神庙外所有百姓都陷入了静止,光阴长河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锺魁缓缓道:「在此昭告酆都,此女子去往阴冥,万鬼不可侵,阎罗不可辱,种种业障一笔勾销,我来受之,放其转世,得大福报。」
陈平安猛然抬头,只见那埋河百丈上空,乌云密布,遮住了明月,隐约有大如山峰的一位阴冥鬼物头颅隐隐浮现,气势惊人,模样与某些山上仙家画卷上,所绘酆都品秩最高的鬼差如出一辙,然后云海愈发厚重,下坠,铺满了埋河之水,那位传说中的阴间官吏,从黑雾中缓缓走出,上岸之后很快就停下了脚步,他低下头,头上是一定冥府官帽,抱拳道:「谨遵法旨!」
随着他抬手抱拳,哗啦啦作响,原来他双臂缠绕着两串铁链,一直垂到地上。
锺魁收回手指。
女鬼开始神魂消散,如萤火点点,纷纷飘荡向河岸而立的鬼差。
她泣不成声道:「谢过锺公子,希望来世可报大恩。」
锺魁笑着摆手道:「不用,切莫再与我扯上关系了,下辈子安心当你的千金小姐。」
女鬼最终被那位类似巡狩使节的酆都大鬼差带走,埋河和空中乌云黑雾蓦然一卷而散。
临了,那鬼差有意无意瞥了眼阴神陈平安。
锺魁抹了把额头汗水,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转头对陈平安提醒道:「你这阴神果然不同寻常,竟然可以不受压制,难道你以前走过光阴长河?这不可能吧?」
陈平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我觉得九娘应该会喜欢上你的。」
锺魁眼前一亮,「你真这麽觉得?!」
陈平安微笑道:「跟你客气一下,别当真。」
锺魁苦笑不已,然后喃喃道:「这等不合规矩的手笔,还真给我做成了?」
锺魁突然歪着脑袋,用手心摩挲着下巴,啧啧道:「我真牛气啊,如我这般相貌英俊又有本事的男子,不多见了。」
陈平安点头附和道:「还能写打油诗,当帐房先生。」
锺魁哀叹一声,「跟你聊天,真没劲。」
————
碧游府并未建造在埋河水畔,而是位于山谷之中,距离河水有十数里远,加上这段河流两岸山路不通,穷山峻岭,人烟罕至,所有地方官员想要拜访碧游府,是一件苦差事,好在水神娘娘神龙见首不见尾,免去他们许多辛苦,许多地方山水神祇的府邸,州郡父母官一年一次的登门寒暄,早已是官场惯例。
金顶观师徒二人,尹妙峰和邵渊然是修行中人,当然不会觉得有何难处,来到碧游府大门前,尹妙峰朗声报上名号,除了大泉王朝的供奉身份,还报上了师门金顶观。没法子,埋河水神娘娘的怪脾气,大泉修士都听说过,尹妙峰生怕自己如果不搬出金顶观,碧游府今晚可能都不会开门。
不过这位葆真道人还是想错了。
哪怕他报出了金顶观和邵渊然师祖的身份,碧游府依旧大门紧闭,连个看门的门房杂役都没露面。
尹妙峰神色不悦,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再次恳请埋河水神开门一见,还坦言自己带着皇帝陛下的密旨。
邵渊然则愈发好奇,到底师父是为了什麽大事,才害得他们两个吃了这一顿闭门羹。
占地百馀亩的巨大府邸之中,一座灯火辉煌的大厅中,有个矮小女子一脚踩在长凳上,埋头吃着桌上那碗面条。
准确说来,是一大盆。
比她两个脑袋还大。
正是爆炒鳝鱼面。
大厅站着好些个府邸管事和女婢,皆是埋河冤死枉死的水鬼。
其中一位老人轻声问道:「娘娘,真不见那两位金顶观道士?」
女子头都没抬起来,下筷如飞,吃起面条来,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含糊不清道:「见个屁!说来说去就是那套说辞,烦死个人。」
她突然抬起头,对一位厨子模样丶正在摘下袖套的憨厚汉子说道:「烧得不错,下次多放些辣椒,放个三四两的,这味道就更好了。别忘了,最好是刘老三铺子的朝天椒,那个辣味最正宗!」
那厨子好像是个结巴,点头道:「娘……娘,我……我……晓得了。」
矮小女子翻了个白眼,愤愤道:「娘你大爷的娘,老娘还是黄花大闺女!」
她突然心头一震,一拍筷子,猛然起身,满脸杀气,「他娘的,还有人敢在祠庙那边捣乱?!胆子有点肥啊!」
桌上出现一缕烟雾,如人焚香,只是烟雾袅袅,还有一位老妪的声音响起。
她凝神听完讲述后,杀气腾腾的她,打了个饱嗝,赶紧低头弯腰,拿起筷子,又吃了一大口-爆炒鳝鱼面,这才一抹嘴,大步往外走去,在走到门槛附近的时候,对老管家说道:「我要去趟祠庙,你去打发了门外客人,就说还是那麽个意思,除非朝廷能够让书院拿出那本书,否则咱们碧游府就宁肯守着那块旧匾额了。」
老管事愁眉苦脸,虽然敬重这位水神娘娘,却也不如何畏惧,直接问道:「娘娘,万一那两位道门神仙动了肝火,将我打得魂魄皆无,如何是好?那以后谁给娘娘你去人间市井置办物件?」
她呸了一声,「怕死就怕死,还给自己找由头。」
说是这麽说,她一步跨出门槛后,就没了踪影,只有话语回荡在碧游府门外,「好好说话,不许杀人……错了,是不许杀鬼。」
————
埋河水神庙内,凭空出现矮小女子的身影,挎刀背剑,没带上那把铁枪。
身处金身祠庙地界,她一步就来到了那两个罪魁祸首身前,「你们两个,怎麽回事?为何要在此生事?那个刺史强行丢进来的庙祝老婆娘,说话从来只能信三四分,我信不过她那套添油加醋好几斤的措辞,可此地动荡,我一清二楚,你们说说看,我听着便是。」
与陈平安和锺魁对峙的她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后退。
不是忌惮什麽,而是仰着脖子与人说话,她觉得太没面子了。
等到无需如何抬头,她才停下身形,记起一事,「对了,我就是本地的埋河水神。」
锺魁便将过程说了一遍,简明扼要,事情真相便很清爽了。
她听完之后,轻轻点头道:「差不多是这样了,那麽你们随意逛,我会让那庙祝老婆娘本分些,不对你们使绊子。」
锺魁见她真要说走就走,赶紧挽留道:「我还真有正经事找你。」
她脸色凝重。
作为统辖埋河水运的正统水神,先前此地诡谲动静,遮蔽了天机,好似方圆十数里都被山雾笼罩,使得她无法查询其中古怪,但是对方大致深浅,她心中有数,比起那头棘手的河妖,只强不弱,哪怕身处祠庙之中,她战力比水底更胜一筹,但是打架这种事情,她一个姑娘家家的,能不打就不打,既然那个读书人把话说清楚了,那就当做萍水相逢好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回去吃我的那碗鳝鱼面嘛。
不曾想眼前书生,还有正经事要说?
难道还是那碧游府由府升宫一事?
她直截了当问道:「你是大伏书院的人?」
锺魁笑道:「水神娘娘一猜就中,果然……」
「别『果然』了,打住打住!」
她举起一只手,打断了锺魁后边的客套话,没好气道:「你们读书人喜欢溜须拍马,果然不假。」
陈平安觉得有趣。
锺魁挠挠头,「真不能换一本圣人书籍?你知不知道,你这样钻牛角尖,大泉刘氏皇帝会很为难,蜃景城那位书院君子,说不定也会恼火你的不知好歹。并非是我们大伏书院不近人情,架子大,而是水神娘娘你这要求,过于不合常理了。」
她点头道:「我晓得是我要求过分了,所以你们就别答应此事了,我又不稀罕什麽碧游宫,对了,希望你们书院千万别迁怒大泉朝廷,真有什麽事,都冲着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碧游府这点担待,还是有的。」
锺魁无奈道:「我就想不通了,水神娘娘你怎麽就非得讨要那位圣人的书籍?难不成你还与那位圣人认识?」
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使劲摇头,「我一个小小水神,哪能认识那位学问比天大的文圣老爷,就是看过他老人家的书,觉得他的文章,字字珠玑,写得比道理很大丶可惜措辞沉闷的礼圣丶还有学问更差劲一些的亚圣,都要好很多,嗯,至圣先师跟文圣老爷相比的话,勉强算是不相上下吧……」
锺魁眨了眨眼睛,「水神娘娘,你当着一位书院君子的面说这话,不怕被雷劈死吗?嗯?!」
锺魁终究是出身最正统的亚圣一脉,何况他的授业恩师,大伏书院的山主,更是中土神洲那座亚圣府邸走出来的。
锺魁气归气,倒还不至于针对眼前这位水神娘娘做什麽。不吓唬她一下,良心难安。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锺魁担心坐镇桐叶洲中部的先生,被此地异象牵引了注意,以神通观望此地山水,那麽他这会儿要是还不仗义执言,为自己所在这支文脉扳回点颜面,回去之后还不得给先生骂死?
大概是也醒悟了自己的口不择言,已经属于大不敬了,于是她也眨了眨眼睛,「我家里还有碗面条没吃完,得回去了,凉了不好吃。」
陈平安一言不发站在旁边,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