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九章 言念陈平安(2 / 2)
渡船本就只是在等待陈平安一行人,很快就缓缓升空,往北而去。
姜尚真收回视线,轻声道:「贵客临门,你们青虎宫就不打算送点什麽给这位陈仙师?」
陆雍心一紧,识趣道:「理所当然,要送要送,只是还望前辈提点,该送些什麽才稳妥?」
姜尚真冷笑道:「什麽贵重送什麽啊,好歹是个元婴,还需要我教你送礼?」
陆雍一咬牙,小心翼翼道:「若是那位陈仙师婉拒,青虎宫如何做?」
姜尚真转过头,眼神冷漠,「哭啊恼啊上吊啊,人家能不收下?天底下骗人钱财进自己口袋不容易,送钱还难?青虎宫这点小事都做不到,你这个当宫主的,怎麽不去死啊?」
陆雍大汗淋漓,「前辈教训的是,我心里有数了。」
姜尚真冷哼一声,「不管你陆雍送出什麽,回头报个价给我,双倍偿还青虎宫。」
陆雍刚刚有一番打算。
不曾想姜尚真眯起眼,阴沉道:「别跟我在这种破烂事上抖机灵,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你陆雍和青虎宫还没资格,让我姜尚真欠人情。」
陆雍赶紧点头如小鸡啄米。
姜尚真突然自嘲一笑,拍了拍陆雍肩膀,和颜悦色道:「方才想明白一件事,所以我打算在青虎宫多待一天,你挑选几个顺眼的子弟,我亲自为他们讲一讲修行之事。如果其中真有上好的修道胚子,我送你们青虎宫一个去往云窟福地的名额。嗯,别忘了,长得歪瓜裂枣的,资质再好,也别来碍我的眼,与人传道授业解惑,还是要讲究一个赏心悦目的。」
陆雍心中狂喜,终于发自肺腑地作揖感谢道:「前辈大恩,陆雍铭记在心!」
修行路上,从来是福祸相依。
祸,扛不扛得下。福,接不接得住。
都是自身的修行。
比如哪怕是姜尚真这样的山顶神仙,换成了那个谪仙人身份的周肥,遇上一旦起了杀心的丁婴,一样就只能死在藕花福地了。
————
登上渡船顶楼后,一行六人,各自皆是头等厢房,当然陈平安的屋子更是大到夸张。
魏羡四人拿了玉牌和钥匙后,默契地跟随陈平安。
裴钱关上门后,丢了行山杖,在几间屋子串门,跑来跑去,最后去了那座观景阳台看云海,黝黑脸庞上挂着满满的幸福,呆呆眺望远方。
魏羡也去了观景台。
三人落座,加上一个陈平安。
卢白象笑问道:「主公,方才那位年轻神仙是?」
朱敛已经重新起身,倒了一杯茶水给陈平安,陈平安接过茶杯后,说道:「是玉圭宗姜氏家主,姜尚真,好像是玉璞境修士,而且他掌握着一座品相很高的云窟福地,福地版图极其广袤,有许多天材地宝。」
朱敛赞叹道:「少爷何止是往来无白丁,分明呼朋唤友皆是山上仙人。」
隋右边看了眼神色从容的陈平安,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什麽朋友。」
卢白象感慨道:「玉璞境,那就是已经跻身上五境了。」
陈平安已经给他们大致讲过纯粹武夫与练气士的各自境界划分。
武夫第七境金身境,八境远游境,九境山巅境,是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但是世间其实犹有十境,可哪怕如此,陈平安跟他们说十境依旧不是武道止境。
练气士中五境,洞府境,观海境,龙门境,金丹境,元婴境。
上五境只知玉璞境,仙人境,飞升境。其馀二境,则失传已久。
观景台那边,裴钱看过了风景壮阔的云卷云舒,又开始觉得有些乏味了,唉声叹气起来,「老魏啊,我跟你说点心里话呗?」
魏羡嗯了一声,站在栏杆那边,渡船航行在云海上方,应该有仙家阵法庇护,才能够使得这渡船观景台不受天上大风的激荡,唯有舒适的清风拂面。
裴钱垫着脚跟,愁眉苦脸道:「我爹还是不愿意教我绝世剑术唉。」
魏羡淡然道:「饭要一口一口吃。」
裴钱蹲在地上,背靠栏杆,「愁啊。」
魏羡低头瞥了眼枯瘦小丫头,「没关系,明天还是这副鸟样,习惯就好。」
裴钱抬起头,眼神幽怨,「老魏,你这样的人,能找着媳妇吗?」
魏羡想了想,「找得到,都是别人帮我找的,不过我最喜欢的那个,没能娶进家门。」
裴钱问道:「为啥?嫌弃你长得丑?那也怪不得别人姑娘啊。」
这一大一小,安慰人的本事,相差无几。
魏羡趴在栏杆上,「都是不嫌弃我的模样,她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就是那时候我家里穷,一心想着以后挣着了大钱就娶她,后来世道乱,她死了,我没死。」
裴钱站起身,拍了拍魏羡胳膊,「行啦,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想啊,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念着她呢,可不就算是她还活着吗?不错啦,说不定当年娶了她,越看越烦哩,你肯定也当不成皇帝老爷了。」
魏羡点了点头,「是这个理儿。当年我身边就没谁能够讲明白,那麽多当官的,读书全读狗肚子里去了。」
裴钱笑嘻嘻问道:「老魏,你觉得我能当多大的官儿?」
魏羡说道:「娘们儿当不了官。你这样子,长大了估计也是个丑姑娘,即便进了宫,一辈子也见不着皇帝的。」
裴钱一脚踹在魏羡腿上,怒气冲冲道:「老魏,你咋是个老流氓呢?!」
魏羡呵呵笑着。
这位藕花福地万人敌,最近心里头难得有些小小的芥蒂,也没了。
其实也不能怪陈平安恶心人,还是他魏羡自己嘴贱,好死不死问了陈平安关于南苑国后世的历史,尤其是史书对他魏羡的评价。
陈平安当初察觉到南苑国不对劲后,就翻阅许多正统史书和稗官野史,关于开国皇帝魏羡,自然翻到不少,其中就有种种魏羡诞生时的祥瑞和传奇,比如说魏羡父亲有次去田地里劳作,见到妻子仰卧在道路上,有白龙盘踞其上,然后就怀上了魏羡……
魏羡在那次闲聊之后,就再没跟陈平安说过话。
裴钱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当时就笑得捧着肚子满地打滚。
这段时间就经常拿这个恶心他,比如她走山路的时候故意挺起大肚子,然后在魏羡身边打转,还他娘的哎呦哎呦的。
最后是给陈平安扯得耳朵生疼,外加一顿结结实实的板栗,裴钱才消停了,还跑来跟魏羡道了歉,背对着陈平安的时候,其实在挤眉弄眼呢。
魏羡不至于跟这丫头置气,可总归开心不起来。
裴钱抬头看着魏羡的侧脸,突然说道:「老魏,对不起啊,以后我不笑话你了。」
魏羡咧咧嘴,「麽的事。其实这算什麽,还有好些事情,南苑国的史官是没胆子写……」
裴钱小声道:「比如?你给我说道说道,咱俩小声些说。」
魏羡轻声道:「多了去,比如那会儿我在乡里绰号鼠八,家里穷,就偷鸡摸狗,后来还干过剪径草寇丶贩卖私盐的好些腌臢勾当,至于我娘亲,可没被什麽白龙趴在身上过,倒是我亲眼看过她偷汉子,只是我没吱声,那汉子人不错,比我爹做人多了,后来为了救我,那汉子堵在巷子里,给匪人把整个后背砍烂了,还喊着让我快跑,我能怎样,跑呗,反正到最后,我也没能找到杀他的凶手。」
裴钱一边叹着气,一边转身走向陈平安那边,骤然快跑,哈哈大笑道:「魏羡他娘亲……」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脸欢天喜地丶正要揭人伤疤的裴钱,怒道:「闭嘴!回去道歉!」
裴钱吓得噤若寒蝉,眼眶一红,立即跑回观景台,正要开口跟魏羡道歉,魏羡却笑着拍了拍她小脑袋,「行啦,哭啥,屁大事儿。下次换你请我吃串糖人。」
裴钱赶忙答应下来,可仍是战战兢兢,怯生生瞥了眼屋子里的陈平安,完蛋,是真生气了。
她赶忙抱住魏羡大腿,哽咽道:「等会儿我爹要把我丢下船,你一定要抓住我。」
魏羡无可奈何,转头望向屋子那边,笑道:「真没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只是站起身,对裴钱说道:「过来。」
带着裴钱到了隔壁书房,裴钱赶紧麻溜儿关上门,这才耷拉着脑袋,认错绝不还口丶挨打绝不还手的可怜模样。
陈平安沉声道:「老魏是不是你朋友?!」
裴钱想了想,不敢撒谎,老老实实回答:「半个。」
裴钱匆忙补充了一句,「半个已经很多了,小白还没有半个呢,就老魏有。」
陈平安问道:「关于朋友,那两本书上怎麽说的?」
裴钱不假思索就说道:「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勿自辱。日三省乎己,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君子待人以诚……」
裴钱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通。
陈平安问道:「那你做到了哪一句?」
裴钱低着头,小声嘀咕道:「书上说的,又不是你说的。」
陈平安气得不行。
裴钱轻声道:「我知道错了,除了不该笑话老魏,还有老魏待我以诚,我也应该以诚待之。」
陈平安这才脸色稍稍好转,黑着脸道:「拿上书,去观景台大声读书。」
裴钱问道:「我会背了,不拿书行不行?」
一见陈平安又要生气,裴钱立即转身就跑,说要拿书的,不然诚意不够,愧对写书的圣贤。
陈平安叹了口气。
又想起了泥瓶巷的顾璨那个小鼻涕虫。
都不是
观景台上,裴钱双手高高拿着书,不用翻书页,就开始大声朗诵起来,假装翻书页的时候,转头满脸得意,对魏羡轻声笑道:「老魏,我爹觉得我这次认错的话,说得对哦。」
魏羡伸出大拇指,以示嘉奖。
裴钱摇头晃脑。
结果脑袋上给人一板栗砸下去。
裴钱头都不敢转,哭喊道:「我不敢了,我错了,真的不敢了……」
朱敛嗯了一声,负手转头而走,「好的,孺子可教,还有救。」
裴钱猛然转头,正要跟这只老王八拼命,结果刚好看到陈平安走出书房,立即憋下这口恶气,乖乖转头,继续背书。
最后裴钱还留在观景台背书,隋右边早已离去,魏羡和朱敛也分别离开。
于是只剩下卢白象还坐在桌旁,与陈平安相对而坐。
卢白象笑问道:「主公,你就不问我那句话的内容?」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倒了两杯酒,递给卢白象一杯,笑道:「想说就说,你不想说,我还能如何。」
朱敛曾经以为陈平安之所以对卢白象刮目相看,是因为后者第一个说出了那句话,算是第一个投诚的「叛徒」。
恰恰相反,卢白象至今未说,是画卷四人中的最后一个。
卢白象神色古怪,喝过了一杯酒,才说道:「我那句话,其实相比他们三个,应该是最没有意义的,『花钱如流水,开不开心』。」
陈平安无奈道:「的确是那人的口气。」
卢白象问道:「以后能不能不喊主公?」
陈平安摇头道:「那可不行,听着挺带劲的。」
卢白象怎麽都没想到是这麽个答案,本以为陈平安极大可能会答应下来。
陈平安哈哈笑道:「不用喊,开个玩笑。」
卢白象缓缓起身,抱拳行礼,微笑道:「陈平安以国士待我,卢白象必以国士报之。」
陈平安也只好跟着起身,「这话换成朱敛来说,我还习惯,你来说,不太适应。」
卢白象笑着告辞离去。
陈平安独自坐在桌旁,过了许久,读书声不断,说道:「回屋子。」
裴钱就等这句话了,合上书本,欢快跑回屋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嗓音沙哑道:「渴死我了。」
陈平安问道:「真不记恨我?」
「啊?」
裴钱一脸茫然,神色并非作伪,「为啥咧?」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裴钱可怜兮兮道:「今天能不能不抄书啊,爬了那麽多阶梯,可累了。」
陈平安啪一下,贴了一张符籙在裴钱额头,「这张宝塔镇妖符,归你了。」
裴钱正要欢呼,陈平安已经说道:「回自己屋子抄书去。」
裴钱一琢磨,自己赚大了啊,重新挎好包裹,手持行山杖,蹦蹦跳跳抄书去了。
陈平安走到观景台。
已经是第几次乘坐仙家渡船了?
————
隋右边在自己屋子闭目养神,桌上放着那把越来越锋芒的痴心剑,养剑这麽长时间后,隋右边能够清晰感受到一股剑意在剑鞘内游走。
剑意,而非剑气。
那晚大战落幕后,她跟随陈平安离开破庙。
两人有过一番对话。
陈平安的言语,有些说得很不客气。
「当下两颗金精铜钱,我可以不用你还,但是从今往后,魏羡朱敛和卢白象,他们三个,花了我的金精铜钱,还不还,待定,可是你必须还,不过什麽时候还,不讲究,只是话我得先说清楚,丑话说在前头,总好过到时候你跟我翻脸。」
有些则说得很让人怀疑。
「你别觉得我没资格与你说修行和剑道,我见过天底下剑术和剑意几乎是最强的两个剑修。我虽然练剑不久,但是我已经知道剑意和剑术,在这座天下的最高处在哪里,一步步走去那边就行了。」
有些则说得玄乎。
「修行一事,重在叩心关。你们四个,曾经都是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自己有自己的道路要走,而且会走得格外坚定,比如你隋右边,就一心想要剑术通神,越是志向高远,你现在就越绝望。但是相信我,天无绝人之路!」
最后隋右边询问陈平安为何唯独她,必须要偿还金精铜钱。
那个家伙,当时神色严肃,回答道:「我有个喜欢的姑娘,下次我去找她的时候,就要翻看我的家底,万一对不上帐,还是因为其她女子,我怎麽跟她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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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长城,大战告一段落。
夜幕中,这座天下,双月悬空。
走马道上,大小新旧两座茅屋那边,宁姚坐在茅屋正对着那处城墙上,膝盖上叠放着压裙刀和槐木剑,怔怔出神。
那位名为陈清都的老大剑仙,来到宁姚身边,盘腿坐下,「既然暂时空闲下来,那麽有件事就可以告诉你了。」
宁姚疑惑转头。
老人笑道:「那把长气剑,我本来是想着将来哪天送给你的。」
老人摆摆手,打断宁姚的开口,「但是此次妖族攻势,极其奇怪,我怕送你,反而是祸事。刚好陈平安要重建长生桥,我就让他背着长气剑去桐叶洲找那座观道观,借剑之前,我私底下与他明言,背了长气剑,好处一大把,可是坏处更大,要担因果的,是宁姚与妖族之间的大因果。」
陈清都微笑道:「那孩子……第一次流露出很不一样的眼神和脸色,哪怕他与曹慈一战,咱们就在旁边看着他连输三场,陈平安的眼神都不曾那麽明亮。真是让人记忆深刻。」
陈清都转头问道:「宁丫头,你怎麽不生气?不怪我多此一举,让他担风险?」
宁姚翘起嘴角,「生气?我不生气。我是宁姚!他是陈平安!」
意气风发。
好像在说,我宁姚喜欢的家伙,愿意这麽做,她半点都不奇怪!
陈清都跳下墙头,走向茅屋,啧啧道:「大晚上的,还要挨这麽一剑,我也是自找苦吃。」
宁姚双手托着腮帮,开始想念他。
她满脸骄傲的笑意。
哈,我的眼光怎麽就这麽好呢?
她突然眉头紧皱,想起泥瓶巷住宅有过一次对话,「啊?到最后还是我缺心眼?!」
她站起身,收起了曾经借给他过的压裙刀,以及跟他借来的槐木剑,然后学着那个笨蛋,开始出拳而走,自言自语道:「我宁姚一只手,能打五百个大剑仙陈平安!」
她停步转身,望向那座蛮荒天下,双臂环胸,神采飞扬,「就问你们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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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剑仙陈清都哑然失笑,好嘛,真要有这麽一天,天底下谁敢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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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在天阙峰渡口旁。
姜尚真最后问了陈平安一个小问题。
「为何要在乎那些青虎宫子弟的观感?而且你那是……想给他们留个好印象?图什麽?至于吗?」
姜尚真当然看得破障眼法,知道法袍金醴和养剑葫的不俗。
但是真正让姜尚真感到奇怪的物件,是陈平安别在发髻间的那枚白玉簪子,普通材质。
他稍稍留心,就发现了玉簪上篆刻有八个小篆。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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