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六章 又一年春(2 / 2)
崔东山随口道:「三教之外的诸子百家,能够屹立千年不倒传承至今的,都有其立身之本,和独到之处。所以有个家伙早就说了,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俗人喜好前半句,修道之人就会觉得妙在后半句。说到底,三教百家学问,单独一门,恐怕修士穷其一生,都不敢说走到了学问的尽头。就看怎麽取舍了,取了,又几分学问真正变成自身本事,舍掉的,又是否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陈平安点点头。
崔东山抓起一颗香梨啃咬起来,含糊不清道:「只不过学问是学问,为人是为人,有些关系,却无绝对关系。所以这才有了世事复杂嘛。一个人如何活,跟读了哪些书,读了书有无用,都是自己的缘法因果。世上笨蛋实在太多,不知道读书一事,首要之事,是让我们更多认识这个世道,白瞎了三教百家圣贤们的苦口婆心。圣人传授学问,一本本经籍,就像一盏盏悬挂夜间的灯笼,道路有不同,灯笼有明暗大小,只可惜世人自己睁眼瞎。」
陈平安对此不置可否。
崔东山本就是没话找话,就转移了话题,说了些关于小宝瓶的光辉事迹。
说去年末,李槐这个小愣子跟同窗起了争执,一本书院刚刚分发的书籍,给同窗拿了去,说是他的,李槐又拿不出证据来,结果李宝瓶刚好路过,立马断案,她用了个法子,拿过那本书,对李槐两人说,反正说不明白,撕成两半好了,一人一半。李槐急眼,另外那个孩子则高高兴兴答应下来,于是李宝瓶就将书本丢给了李槐,狠狠揍了另外孩子一顿,一直在远处袖手旁观的一位老夫子,哈哈大笑,那个孩子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哭着去跟老夫子喊冤告状,结果又挨了一顿板子。
陈平安听完后,开怀而笑。
裴钱在一边听着,叹气道:「那个偷书的家伙也太笨了吧,唉,果然是天底下笨蛋太多,麽得办法。」
陈平安一板栗砸过去,「不是笨不笨的事情,是偷书一开始就不对,偷了书聪明得不露马脚,更不对。」
裴钱委屈道:「我没说偷书就对啊。」
崔东山笑道:「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也不少。这些货色,儒家学问是教不了的。」
裴钱深以为然,点头道:「你们刚才聊的法家就挺好,对付坏人,感觉很管用。」
说到这里,裴钱立即住嘴,生怕陈平安生气。
陈平安笑道:「你现在这麽想是没错的,但是还需要看更多的书才行,不要觉得这会儿就已经得出正确答案了。」
裴钱想了想,「那还是儒家更好吧。」
她现在抄那本儒家典籍就已经够累的了,再多出一本法家书籍来,不是自找罪受吗?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不愧是朱敛所说的铁骨铮铮。」
裴钱假装没听见。
崔东山笑问道:「裴钱,你跟魏羡关系不错?」
裴钱心生警惕,笑眯眯道:「关系一般哩。」
崔东山哎呦一声,「见风使舵,很是灵气嘛。」
裴钱翻了个白眼。
到了师父这边,马屁一个接一个,到了自己这里,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一句好话,这个家伙真是讨厌。
哪天这个姓崔的惹恼了师父,而她作为开山大弟子,那会儿又练成了绝世剑术和刀法,就学那游侠演义小说上的,清理门户!
崔东山好像裴钱肚子里的蛔虫,笑呵呵道:「怎麽,就凭你那拙劣的剑术刀法,也想要将来哪天,找机会跟我掰腕子?」
裴钱一脸茫然,「你在说啥呢?」
崔东山从小碟子里边捡起一颗枣子,轻轻砸在裴钱额头上,「小样儿,跟我斗?」
裴钱伸手接住坠落的枣子,假装要丢回去,崔东山不动如山,裴钱几次动作,崔东山都笑着纹丝不动,裴钱想着自己应该是砸不中这家伙的,万一真得逞了,估计最后还是她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乾脆就将枣子塞进嘴里,狠狠瞪他。
崔东山蓦然惊慌,「不好,这枣子是百花苑枣树精魅的子孙,我们练气士不怕那精魅缠身,你裴钱这麽个小不点,那家伙肯定觉得是软柿子可以欺负,所以你睡觉前一定要小心管好房门窗户,不然大半夜一根根树枝爬进屋子,实在太吓人了……」
言语之间,崔东山还故意扭转胳膊,绘声绘色,模仿一头树木精魅如何潜伏入室害人。
吓得裴钱立即拿出那张心爱符籙,重重贴在额头,然后双臂环胸。
崔东山哀叹一声,「不行啊,你这张符籙是宝塔镇妖符,草木成精,不吃这一套的。」
裴钱再拿出那张陈平安很后边赠予她的阳气挑灯符,又贴在额头上。
崔东山以拳击掌,忧心忡忡道:「别啊,这张符籙是引路符,又不能抵御鬼魅精怪的,说不定反而会吸引其它树魅的注意力,觉得你是在挑衅它们呢,到时候花草精怪,浩浩荡荡跟着枣树精魅,一起去你屋子做客了,到时候你床边啊,床底啊,全是。」
裴钱抿着嘴皱着黑炭小脸,眼眶里开始泪珠打转了。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笑骂道:「少吓唬裴钱。」
崔东山哦了一声,然后一手捧腹,伸手指着恍然大悟的裴钱,「哈哈,小笨蛋一个!」
裴钱恼羞成怒,就要去隔壁房间取出那根行山杖,毕竟她如今还是觉得自己独创的疯魔剑法,更有威力,跟他拼了!
崔东山见机不妙,已经脚底抹油跑路了。
裴钱在崔东山溜掉后,跟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道:「师父,刚才我是假装害怕哩。就算没有这两张符籙,我晚上睡觉前都会背诵圣贤书籍的,一定可以万邪不侵,鬼魅不近,对吧?」
陈平安看着脑门上还贴着两张符籙的小家伙,忍着笑,点头道:「可能是吧。」
裴钱有些慌张,「只是『可能』?」
陈平安笑道:「这里是仙家客栈,哪有敢祸害客人的精魅。」
裴钱可怜兮兮道:「万一呢?」
陈平安愣了愣,摸了摸她的脑袋,「放心吧,我不就在你隔壁吗,怕什麽。」
裴钱眼睛一亮,赶紧摘了符籙放入袖中,跑去窗口那边踮起脚跟,对着花园念念有词,无非是些我师父可是陈平安丶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之类的天真言语。
————
客栈别处,隋右边主动找到了崔东山,问道:「你是不是有养出本命飞剑的秘法?」
崔东山笑着不说话。
隋右边径直问道:「你要我付出什麽?」
崔东山坐在桌旁,看着站在门口的负剑女子,微笑道:「很简单,不忘本。」
隋右边皱眉道:「怎麽说?」
崔东山一脸嫌弃,挥手赶人,「这都想不明白,还敢奢望以纯粹武夫之身,早早温养出本命飞剑的胚子?」
隋右边脸如冰霜,转身离去。
崔东山不以为意,想了想,去了魏羡住处。
朱敛正在逛百花苑,恰好不在屋内,房门未拴,崔东山直接推门而入。
魏羡正在看一些沿途购买的地方县志丶稗官野史,放下书本,问道:「有事?」
崔东山大修飘摇,跨过门槛后,屋门自行关上。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握拳,「你魏羡不看过程只看结果,四人当中,你是最大的臭棋篓子,却也是无意中最近棋理之人,终有一拳,迟早要砸在我家先生要害处,不如我今天先将你打死了事。」
魏羡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崔东山一挥袖子,一幅画卷落在魏羡身边的桌上,还有三颗金精铜钱。
崔东山大步向前,一手负后,一手握拳,「错杀便错杀了,杀得你境界跌到不能再跌,等到我家先生伤势痊愈,再顺势破开五境瓶颈,你到时候再想出手,已经做不到了。」
魏羡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我跌境损失更大,还是你丢了师徒名分更惨重。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这幅画卷是你崔东山的障眼法?陈平安是什麽人,想必你我心知肚明。」
崔东山略微有些惊讶,放缓脚步,「之前倒是小觑了你这位南苑国的开国皇帝,说吧,咱俩同样心知肚明,你魏羡就是那个真正的隐患,可你为何迟迟不肯动手,我很是好奇,是因为……裴钱?」
魏羡面无表情,闷不吭声。
崔东山笑着坐下,「与我先生借着下棋的机会,帮他复盘之时,事无巨细,关于藕花福地的事情,我都询问过了,其中关于你们画卷四人的来历背景,只要是他知道的,我都知道,他没有注意的蛛丝马迹,我会留心。」
崔东山指了指桌上一本不入流的野史,「比如根据后世南苑国野史记载,他们那位铁血手腕的开国皇帝,最宠溺年幼早夭的小公主,为了她,派遣所有宫廷方士,出去寻访仙人。那麽在你魏羡眼中,裴钱与你女儿,有几分相似?是不是杀了陈平安,你就能让她在藕花福地复活,或是乾脆是依附裴钱之身,在这座浩然天下父女重逢?嗯,兴许你魏羡还是会死,可毕竟她能够多活一世,至于是不是在那故国故乡的南苑国,无所谓了,反正亲人早已是枯骨,在浩然天下说不定成就更大,所以你魏羡选择默默等待,希冀着为她铺路更多?积攒更多家底,避免再度夭折的结局?所以陈平安必杀,但是他身上的诸多宝贝,你也要,好留给新的裴钱,作为她以后的修行家底?」
魏羡桌下一手握拳。
崔东山啧啧道:「我家先生说得好,那位老前辈真是道法通天,算无遗策,在规矩内,给陈平安,给裴钱,给你魏羡,都有自己的选择馀地,在某些规矩内谋划大道。」
魏羡由衷赞叹道:「我虽然不懂棋,可是崔先生的棋术确实高明。」
然后魏羡笑道:「可我要是在陈平安那边打死不承认,崔先生又能怎麽办?」
崔东山爽朗大笑,「你魏羡真以为自己了解陈平安?不说我一些独门秘法,拘押魂魄要你口吐真言,我敢确定,只要我原原本本与说过了陈平安这些推断,你魏羡的下场应该是……我以飞剑画圈,遮蔽天地,然后他陈平安就以当下的修为境界,打得你魏羡连死三次。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你魏羡此生都注定见不着你最想见的人了。」
魏羡松开桌底下的拳头,坦然道:「确实如此。」
这应该是崔东山在画卷四人面前,第一次直呼陈平安的名字。
崔东山驾驭那把飞剑,金光画圈之后,拿出那幅走马图,摊开后,截取了其中一段光阴流水,笑道:「和气生财,不用打打杀杀,你魏羡心性不错,还是输在了眼界窄,来来来,我告诉你这个土老帽,我之前在骊珠洞天,是怎麽以一大堆破破烂烂的本命碎瓷片,精心拼凑出一个活蹦乱跳的活人,好好瞪大你的狗眼,仔细看好,好教你知道,除了你们藕花福地的那位臭牛鼻子天老爷,我崔东山一样有机会让你得偿所愿,不敢保证肯定成,可机会之大,总大过你这位开国皇帝在我眼皮子底下,兵行险着吧?」
半炷香过后。
魏羡站起身,低头抱拳而无言语。
崔东山收起光阴画卷走马图后,也没有开口说话。
魏羡抬起头,依旧抱拳,「先生就是大骊国师,绣虎崔瀺吧?」
崔东山一挑眉头,「不愧是当过皇帝的人,见微知着,比卢白象聪明不少。」
魏羡眼神炙热,「国师大人,能否告知在下,具体是如何以大骊一隅之地,吞并一洲半壁江山?」
崔东山笑容玩味,「你凭什麽跟我提这种要求?」
魏羡收起架势,坐回位置,「就凭国师大人愿意在这屋子,与我魏羡一个必输之人,浪费这麽多口水。我身上总有国师认为值钱的东西,今天没有,以后也会有。」
崔东山点点头,感慨道:「老魏啊,你很上道啊,跟你聊天,心不太累。」
魏羡犹豫片刻,正要说话。
崔东山摆摆手,「你想说的,我知道,这才是你真正活下来的关键。裴钱作为我家先生的开山大弟子,你要真能狠下心,对她意图不轨,只将她当做一副傀儡皮囊,一旦你露出蛛丝马迹,你早死得不能再死了,不是我杀你,是陈平安。」
崔东山眼神深沉,「你在等机会,陈平安在等你出手罢了。有可能是这样,有可能不是这样,但是可能性比较大。」
魏羡摇头,「此事我不信。」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头道:「那是你还不知道,陈平安跟哪些人在心境上拔过河,较过劲。所以说你魏羡眼界窄嘛。」
魏羡问道:「国师又想要什麽?」
崔东山叹了口气,「不好说,等等看。记住,以后别喊我国师,如今我跟自己是半个仇家。」
崔东山站起身,一挥袖子,地上出现了一幅宝瓶洲形势图,是大骊宋氏吃掉卢氏王朝之前的那幅图,崔东山走到一洲最北端的地图方位上,意气风发,朗声笑道:「闲来无事,就与你说说我当年的丰功伟业,是如何一路南下,未来又是如何将一洲版图变作一国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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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钱离开屋子后。
陈平安独自一人,闭目养神,似乎有些疲惫。
他睁开眼,站起身,走到窗口。
又一年春将尽。
陈平安趴在窗口上,笑望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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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霞山一座新开辟出来的仙家府邸,是仙子蔡金简如今的修道居所。
府邸邻近山崖,视野开阔,可以远眺。
她屏退那些修道资质尚可的婢女,独自一人,盘腿而坐在蒲团上,手持一幅从不示人的画卷。
蔡金简如今在云霞山名声大噪,甚至在宝瓶洲诸多仙家门派当中,成为有资格与地仙前辈平起平坐的年轻翘楚。
除了她从骊珠洞天归来后,境界暴涨之外,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事,比如她与老龙城苻南华的关系莫逆。
而蔡金简经历过一番大起大落后,尤其是那场连师门祖师都不曾告知的生死劫难之后,蔡金简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都获得了脱胎换骨的变化,让人感到惊艳。
蔡金简在前些年经常会下山远游,这两年则经常闭关。
蔡金简打开手中画卷,上边是一位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
是她自己绘画而成。
在旁人眼中道心愈发坚定丶大道可期的蔡金简,低下头,睫毛微颤,轻声道:「齐先生。」
她缓缓收起画卷,捧在怀中,神游万里。
当年死而复生,与齐先生分别之际,他说有一事相求。
蔡金简当然愿意。
齐先生要她将一幅光阴走马图,帮着寄往倒悬山剑气长城。
而且在那之后,齐先生让她帮忙,又陆陆续续寄了几幅画卷过去。
画卷主要人物,正是那个泥瓶巷少年,画卷内容,除了骊珠洞天里的孩子陈平安,到大隋远游,再到独自一人南下送剑,最后一幅,是在到达彩衣国之前,在那之后,齐先生就与她蔡金简道谢和告别。
蔡金简曾经壮着胆子好奇询问,自己能否浏览画卷。
那位齐先生笑容温柔,点头说可以。
最后一幅画卷上,出现了齐先生,说了些临终遗言。
是说给剑气长城那人听的。
「我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宁姑娘考虑。」
「这样的陈平安,会善待世人。那就请宁姑娘,善待陈平安。」
「若是最后宁姑娘仍是不喜欢陈平安,没有关系,只请莫要让我的小师弟,在情之一字上,太过伤心。齐静春在此拜谢。」
此时此刻,蔡金简抬起头,怔怔望向远方。
齐先生,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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