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四章 世间人事皆芥子(2 / 2)
刘老成嗯了一声,「与我当年的看法差不多。」
刘老成问道:「如果你只能无功而返,我又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想问什麽?为何杀顾璨?应该不会,你这位帐房先生,还不至于如此蠢。为何半点颜面不给粒粟岛天谭元仪和北边的大骊铁骑?这个值钱点的问题,你倒是可以问一问。问吧,问完之后,以后就不要再来这里碰运气了,下次我可没这麽好的脾气。」
陈平安问道:「红酥会不会被刘岛主亲手打死?」
刘老成停下脚步。
陈平安几乎同时停步。
刘老成伸手指了指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问这种该死的问题,你难道不需要喝口酒壮壮胆?」
陈平安果真摘下养剑葫,「这就补上。」
刘老成摇摇头,继续散步,「行吧,是我自己答应你的事情,与你直说无妨,本就是过去的关隘,山泽野修伤筋动骨是家常便饭,给人打了个半死的次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哪里会在意揭开这点伤疤。红酥原名黄撼,是我的嫡传弟子,也是后来我的道侣,红酥是她的小名,刘志茂一向比较喜欢抖搂小聪明,就给她留了这麽个不是名字的名字。黄撼资质并不算好,在几位弟子当中是最差的一个,不过是后来靠着我耗费大量神仙钱,硬生生堆上去的金丹地仙,性情呢,跟她的真名差不多,不像女子,直来直往,心地又迥异于书简湖其馀修士,只是在我这种杀人不眨眼的野修眼中,她那种傻乎乎的娇憨,真是要了老命……」
说到这里,刘老成竟是折下一根柳条,开始娴熟编织柳条,「我资质好,运道更好,修行一途,平时磕磕碰碰,没少吃亏,可是每次关键时刻,都走得步步顺畅,所以早就是元婴了,结果千不该万不该,喜欢了她,更要命的是还给她瞧出来了,起先我为了躲她,便离开了书简湖,结果过了几十年,发现宫柳岛的柳条都给她折没了。便有些心软,想着不如顺乎本心,以前是太绝情,才导致死活无法跻身上五境,说不定静极思动,反而是破开瓶颈的契机,就与她结成了道侣,确实瓶颈有所松动,只是在那之后,由于她当年为了多陪陪我,想要延长寿命,当时又不愿求我,怕我瞧不起她,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残篇秘籍,路数太过邪门,差点走火入魔,我这才砸了一大堆谷雨钱,害得当年的宫柳岛给掏空了小半积蓄,还好,跌跌撞撞,成为了金丹修士,可是我很快发现她的存在,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噩梦,我又不愿意杀了她,以此弥补心镜瑕疵,跻身上五境,就将她推上了江湖君主的座椅,然后离开书简湖,但是我又错了,大错特错,随着时间推移,被我晾在宫柳岛的她开始变了,因为她怕死,她的那颗金丹,本就是半真半假,八面漏风,她之前修行邪门歪道的结丹捷径,心境差上加差,加上我这一走,火上加油,害得她越来越魔怔,最后有一天,她终于离开了书简湖,开始疯了一样四处找我,所有我露过面丶可能待过的地方,她都走了一遍,就她那种性子,离开了宫柳岛,没了江湖君主的名头,那一路吃尽了苦头,如果不是靠着我留给她的两件法宝,说不定就那麽死了……对我们双方来说,反而是幸运的事情。」
刘老成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旋转柳环,「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的魂魄已经支离破碎,碎得就像千百片瓷片,哪怕是直到今天,我都想不明白,她是靠着什麽支撑到我出现的那一天,换成是一位元婴修士,恐怕都撑不住。她那会儿,已经完全神志不清,依稀感觉到了我跟别人不太一样,她就站在原地,她当时看着我的眼神……你知道是什麽感觉吗?你不会懂的,她是在使劲记起我,就像是在跟老天爷较劲。」
刘老成轻轻一挥,柳环坠入书简湖。
涟漪阵阵,山水大阵已经悄然开启。
刘老成语气趋于冷漠,「我在那一刻,身为只差一步就可以跻身上五境的元婴修士,道心几乎当场崩碎,就跟她的魂魄气象差不多,我直到那一刻才心中明悟,原来她的的确确是我证道的大契机,我当年顺应本心的选择,并没有错。所以我就斩却心魔,亲手将她杀了。」
刘老成冷笑道:「只是我当时足够铁石心肠,却仍是不够圆满契合自身大道,所以才有了如今的红酥,她的魂魄本该彻底消散,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更不会有什麽红酥出现在青峡岛朱弦府,然后被那个愚蠢不可及的刘志茂当做什麽把柄。已经杀了一次,再杀一次,又能如何?」
刘老成脸色凝重起来,「那一丝手下留情,害得我在破开元婴瓶颈的时候,差点就要沦为化外天魔的饵料。那一战,才是我刘老成此生最惨烈的厮杀。化外天魔以黄撼的容貌……不,它就是她,她就是它,就是那个我心目中的黄撼。心湖之上,我的金身法相有多高,她就有多高,我的修为有多强,她的实力就有多强,可是我会心神受损,她却丝毫不会,一次被我打散,又完整出现,她一次次跟我搏命,几乎没有止境,最后她终于开口说话,大骂我刘老成是负心郎,骂我为了证道,连她都可以杀了一次又一次。」
刘老成自嘲一笑,「那算是她第一次骂我吧。所以先前说杀了她一次,并不准确,其实是上百次了。」
「凶险吗?」
刘老成自问自答,「比起后边的情景,简直就是稚子互殴,挠破点皮就嗷嗷大哭。」
「又给我打杀无数次后,她竟然怔怔站在了原地,一如当年,就那麽痴痴看着我,像是在使劲想起我,像是灵犀所致,她竟然恢复了一丝清明,从眼眶里边开始淌血,她满脸的血污,以心声断断续续告诉我,快点动手,千万不要犹豫,再杀她一次就行了,她不后悔这辈子喜欢我,她只是恨自己无法陪我走到最后……」
「我当时就又心境大乱,几乎就要心生死志,为了所谓的上五境,在山巅拥有一席之地,真的值得吗?没了她在身边,真的就逍遥神仙了吗?」
「她一步步向我走来,踉踉跄跄,四肢僵硬,仍是竭力以心声不断重复三个字,『求你了』,最后她说了一句话,『就当是为了我而活下去』。」
「我便疯了一般,打碎了她。天地寂静。」
「我倒地不起。」
「结果当我睁开眼睛,却看到天上,黄撼她如仙人飞天,身姿曼妙,彩带飘摇,她一言不发,但是她的眼神中告诉了一切,之前种种挣扎,种种深情,只是她的把戏而已。」
刘老成停下言语,没有去说自己与黄撼丶或者说是那尊化外天魔的最终结局,而是转过头。
结果看到一个使劲皱着脸,望向远方的年轻人,嘴角微微颤抖。
刘老成笑了笑,摇头道:「看来是个有了喜欢姑娘的人。不过是稍稍代入其中,就感同身受,扛不住了。」
两人继续前行,刘老成感慨道:「之所以与你说这些,自然是我放得下,再就是你能够找出红酥的身世,并且来这趟宫柳岛的真正原因,书简湖所有人肯定都猜不到,竟然是为了个无足轻重的弃子。至于你那个问题的答案,我可以告诉你,红酥也好,黄撼也罢,她必须要死,不然我跻身仙人境的瓶颈,又是一场大劫,哪怕只是『万一』,我都会亲手杀了她,大道之上,所谓的万一,往往就是全部。到时候你可以再试试看,还能不能拦下我。至于宰了你之后,会不会像杜懋一样惨,呵呵,身为山泽野修,谁没像条野狗在谱牒仙师的脚底刨食,吃着别人的残羹冷炙,一边吃一边被打得半死。难道当年做得到,好不容易跻身了上五境,反而不敢了?这也配做那谱牒仙师眼中的真正疯狗?」
陈平安默然。
从头到尾,都很不「书简湖刘岛主」的老修士,却开始咄咄逼人,「你如果敢说你偏要试试看,我现在就打杀了你。」
「你如果是想要靠着一个红酥,作为与我谋划大业的切入点,如此投机取巧,来达成你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结果只是被我赶到绝境,就立即选择放弃的话。你真当我刘老成是刘志茂一般的傻子?我不会直接打死你,但我会打得你四五年起不了床,下不了地,所有盘算和辛苦经营,要你付诸流水。」
「你如果换一个方式,审时度势,明知道自己救不了红酥,就选择放手,但是准备要我吃不了兜着走,愿意为一个认识没多久的女子,付出巨大的代价,也行,只是在这座书简湖,在我刘老成的眼皮子底下,当好人,做英雄,一样要做好被我报复的准备,放心,比打得你几年下不了床更难受,钝刀子割肉,不会受伤太重,行走无碍,就是跟废人差不多,我有的是时间陪你玩耍。」
「陈平安,现在,轮到我问你回答了,你怎麽办?」
陈平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那我选第三种。」
「你要杀红酥,我拦不住,但是我会靠着那颗玉牌,将半座书简湖的灵气掏空,到时候连同玉牌和灵气一并『借』给大骊某人。」
陈平安直视刘老成,「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连大骊铁骑都不放在眼里,但这恰恰说明你对书简湖的重视,异乎寻常,绝不是什麽买卖,这是你的大道根本所在,甚至哪怕成为仙人境,你都不会放弃的基业,并且你多半能够说服大骊宋氏,允许你在这里分疆裂土。越是这样,我做了第三种选择,你越惨。」
陈平安摊开手,「玉牌就在这里,抢走试试看?不然,你现在就打杀我,或是打碎我仅剩的那座本命气府。但是,不好意思,玉牌已经开始吞吐整座书简湖的灵气水运了。」
那块晶莹剔透的玉牌上,「吾善养浩然气」开始熠熠生辉。
四面八方,以宫柳岛作为圆心,灵气与水运竟然凝为一条条水脉,分别涌入六个字当中。
刘老成脸色阴沉。
陈平安说道:「现在又轮到你做选择了。要麽打死我,书简湖灵气荡然一空,全部在这块你根本不敢拿住丶拿住了也打不开丶关不上的玉牌。要麽打得我半死,我就汲取半座书简湖的水运。要麽我们规规矩矩做买卖,各自退让一步,争取最大的互利互惠。前提条件是放我离开宫柳岛,等到安然返回青峡岛,对玉牌施展禁制后,它便可以『我死则自行开辟洞府』。到时候我们再坐下来谈。到时候是在青峡岛,还是在宫柳岛,都行。」
刘老成讥笑道:「你当真以为我会相信,你能够有本事驾驭这块玉牌?」
陈平安心意微动,手心玉牌汲取天地灵气的速度,渐渐放缓,不再如先前那般风卷云涌,气势如虹,这让宫柳岛周边百里之内所有不明就里的野修,吓得肝胆炸裂,误以为是刘老成要跻身仙人境了,开始杀鸡取卵,打算疯狂吞入书简湖水运,不给所有野修留活路。
刘老成笑道:「陈平安,算你狠,终年打鹰,还差点给鹰啄瞎眼了。」
老修士挥挥手,「等你返回青峡岛,办妥了事情,我们再谈一次。」
陈平安却说道:「我觉得不如刘岛主陪我一起返回青峡岛,不然我担心回去的路上,刘岛主已经偷偷摸摸去了趟青峡岛,到时候刘志茂哪里还敢动用青峡岛山水阵法,为我遮蔽天机,防止你这位玉璞境神仙以掌观山河的神通,以此来察看我是否真的有本事,能以自己生死作为玉牌洞府开关的关键所在。」
刘老成啧啧道:「够谨慎,难怪能活到今天。只是如此一来,你不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否则何须担心我的掌观山河,确定你到底能否做成此事?」
陈平安笑道:「越是大道,越赌万一。这是刘岛主自己说的。万一我就算死了,也真的给了刘岛主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呢?」
刘老成抚掌大笑,「虽然我几乎可以确定你小子没那本事,是在跟我虚张声势,但是没关系,我愿意亲自护送你返回青峡岛。到了青峡岛,你去做两件事,就用你那两把不知从哪里偷来抢来的小东西,早于我们靠近青峡岛,去给刘志茂传信,让他打开山水大阵,理由你随便编,想不出来的话,我帮忙给你出主意都行,免得他连打开阵法的胆子都没有。再就是,你去趟朱弦府,将红酥带到山门口附近,我想看看她。」
陈平安一本正经问道:「如果你一直在诈我,其实并不想杀死红酥,结果看到她与我稍稍亲近,就打翻醋坛子,就要我吃点小苦头,我怎麽办?我又不能因为这个,就赌气继续打开玉牌禁制,更无法跟你讲什麽道理,讨要公道。」
刘老成愣了一下,似乎他都没有想到这一茬,笑着摇头道:「你跟谁学的下棋?骊珠洞天那位差点捅破天的齐先生?」
陈平安摇摇头。
刘老成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脑袋上,打得陈平安一个踉跄,「走吧,放心,我没醋坛子可打。」
一老一小,陈平安撑蒿划船,速度不慢,可落在刘老成眼中,自然是在慢悠悠返回青峡岛。
不过刘老成却没有拒绝,由着陈平安按照自己的方式返回,不过讥笑道:「你倒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此狐假虎威,以后在书简湖,数万瞪大眼睛瞧着这艘渡船的野修,谁还还敢对陈平安说个不字。」
陈平安说道:「物尽其用,能挣一点是一点。」
刘老成一笑置之,不以为意,老修士坐在渡船那一头,好奇问道:「既然你都有了这块玉牌,为何不乾脆直接汲取掉半数书简湖水运?到时候朝你跪地磕头祈求归还灵气的野修,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陈平安缓缓道:「有所不为,才可以有所为。那种手段,立竿见影,但不是长久之计。」
刘老成想了想,「好大的野心,不入我们这一行,当个无法无天的山泽野修,真是可惜了。」
陈平安怔怔出神。
似乎从未想过,自己是不是山泽野修。
他确实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师门。
刘老成突然笑道:「你胆子也没那麽大嘛,棉衣里边还穿着一件法袍,还会汗流浃背?」
陈平安说道:「我又不是傻子,命悬一线,难免紧张。」
刘老成摇头道:「不太一样。我很好奇你的栓马柱,到底什麽,怕死归怕死,却能够不耽误你跟我斗智斗勇。」
陈平安答道:「换成是刘岛主刚刚打破化外天魔那会儿,估计就算前辈你马上就要面对一位飞升境修士,刘岛主一样将生死置身事外。」
刘老成微笑道:「看来你在青峡岛没少吃苦头。」
陈平安以一口纯粹真气撑船,刻意尽量绕过所有途中岛屿的辖境,以免玉牌汲取的灵气,波及到任何一座岛屿自身聚拢的水运。
刘老成有些看不下去,摇头道:「我收回先前的话,看来你这辈子都当不了野修。」
陈平安抬起一手,指了指身后背负的剑仙,「我是一名剑客。」
刘老成瞥了眼那把半仙兵,老修士坐在渡船头,随手一抓,将十数里外一座邻近岛屿的山门给轰碎,岛屿一位金丹地仙的门派祖师爷,立即吓得赶紧撤去隐秘神通,他并非是以掌观山河窥探渡船和两人,而是以腹内藏匿有一枚听声符籙的游鱼,悄然游曳在渡船附近,想要以此偷听两人对话。
刘老成盘腿而坐,「这麽多年了,什麽样的人没见过,我仍是想不明白,为何有那麽多人喜欢找死。像你我这般,怎就这麽少。」
陈平安说道:「可能在杜懋眼中,我在老龙城那次,就是找死,在某些大人物眼中,在我不知道的岁月里,刘岛主一样会被人如此看待。」
刘老成说道:「看似一样,实则大不一样。」
陈平安点点头,眼神晦暗。
刘老成突然说道:「你敢登岛找我,除了身怀玉牌之外,以及你我皆知的一些事情外,我猜还有其它原因吧?不过我暂时没想到。」
陈平安没有隐瞒,点头道:「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又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刘老成反正闲来无事,便开始琢磨这件小事,就像猜谜。
陈平安笑道:「刘岛主猜不到的,别费劲了。」
刘老成轻拍船栏,「我已经猜到谜底了。」
陈平安将信将疑。
那件小事,确实很小。
蜂尾渡巷子那边,有个相貌堂堂的魁梧青年,凑巧住在那边,更凑巧是陈平安认识的人,正是在骊珠洞天得到铁锁井那桩机缘的幸运儿,他告诉了陈平安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酿在哪里能够买到。
裴钱后来说过,这是个好人唉。
陈平安也这麽觉得。
而蜂尾巴巷,恰好是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刘老成的龙兴之地。
能够教出这麽一个「好人」徒弟的师父,未必也是好人,但是肯定有自己极其鲜明的立身准则,那同样是一种牢不可破的规矩。
得知道。
世事复杂,每个人的言行举止,按照陈平安自己划分的那个六大版图构成的圈子,人心流转不定,只是细究之后,陈平安越来越发现,可能会有一两条根本脉络在支撑着一切,这就是崔东山曾经提及的脉络障,与老道人提倡的「来龙去脉」,有异曲同工之妙,那麽只要将贬义的「脉络障」,反过来看待,就可以拿来用,来分辨人心。
再来以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具体对待一件事情。
两者既有些许冲突,却又有些互补的更大意味。
陈平安这趟涉险登岛,就是想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来确定书简湖的第六条线。
线头在红酥身上,线尾在那个高大青年手中。
尽量多知道一点,终究是好事。
知道更多,考虑更多,就可以少犯错。
崔东山曾经在山崖书院询问自己,若是以一个错误的方式去达成一个最正确的结果,到底是对是错?
现在陈平安依旧无法给出答案。
但是他在书简湖形成的一条脉络,已经逐渐清晰,就以什麽方式去做到如何少错,以什麽心态去做到如何改错。
冥冥之中,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就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刘老成问道:「那你就不好奇,为何我愿意如此详细,跟你说我自己的『合道』过程?真就只是积攒多年,不吐不快?」
陈平安摇头道:「我当然很好奇,但是思来想去,都想不出答案,就不好奇了。」
刘老成感慨道:「一个人,永远不知道哪段缘分,会结出善果,还是恶果。」
陈平安换了一口纯粹真气,没有丝毫拘谨。
刘老成真要铁了心杀他,弹指之间,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玉牌,剑仙,养剑葫,法袍,拳法剑术。
青峡岛刘志茂,粒粟岛谭元仪,大骊宋氏铁骑。
以及那件让陈平安更有胆子登岛的小事。
点点滴滴,如积土成山,风雨兴焉。
这一切,都是先要确保红酥的安稳,此后才是为了自己心中的谋划。
不能跳过第一个步骤。
不然陈平安心不平。
对于陈平安而言,朋友这个说法,在桃李春风一杯酒里边,更在舍生忘死之中。
刘老成问道:「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红酥,值得吗?」
陈平安摇头道:「别说是你们,我自己都觉得不太值得。」
刘老成愣了一下。
陈平安随即补充道:「但是我高兴。」
刘老成看了看年轻人的那双眼眸,老修士收回视线,拍栏而笑,不予置评,只是环顾四周,「得闲时,便是人间风月主人。只有自己真正当了神仙,才会知道,更不得闲。」
陈平安欲言又止,问道:「如果我说句不中听的真话,刘岛主能不能大人有大量?」
刘老成摇头道:「那就老老实实憋着吧,我不乐意听。」
陈平安果真没有开口。
他本想骂刘老成一句,他娘的少在这里坐着说话不腰疼。
小渡船上,两两无言。
书简湖诸多亲眼看到这一幕或是得知这个消息的岛屿,私底下已经人声鼎沸。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刘老成突然睁眼,打趣道:「呦呵,心乱了?这可是稀罕事,陈平安,在想什麽呢?」
天地茫茫。
一叶扁舟,两粒芥子。
陈平安停下划船,坐下身,竹蒿横放渡船上,他喝了口酒,沉默不言。
他虽然如今的心境,无法练拳和练剑,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陈平安在破罐子破摔。
恰恰相反,陈平安真正第一次去深究拳意和剑术的根本。
而不是莫问收获的勤勉二字而已。
当时在云楼城外湖水上,身体魂魄已经几乎不堪重负的陈平安,能够一拳打死近身的兵家修士,虽然受限于体魄,出拳吃力,事后还有不少后遗症,但是心境上,陈平安从想要出拳,再到拳至敌人之身,从未如此行云流水,拳意流泻,从未如此自然而然。
那才是练拳之人,与下棋之人,双方都推崇的那种境界:身前无人。
陈平安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跻身这种境界,但是已经一只脚丶半只脚踏入其中,绝对不是陈平安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
这让陈平安稍稍心安。
劳心劳力做事,总不能辛辛苦苦补一个错,不知不觉再犯一个错。
那麽在书简湖一切的切割与圈定,去看五六条线的来龙去脉,最后就成了个笑话。
陈平安休憩片刻,重新起身划船,缓缓道:「刘老成,虽然你的为人和处事,我半点不喜欢,可是你跟她的那个故事,我很……」
陈平安想了半天,还是没能想出合适的措辞,就乾脆朝一位玉璞境大修士,伸出大拇指,然后说道:「可如果是换成是我,与你一样的处境,我一定做得比你更好。」
说到这里,这个形神憔悴丶两颊凹陷的年轻帐房先生,还在撑蒿划船,脸上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既然遇上了那麽好的姑娘,怎麽舍得去辜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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