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五章 不是书中人(2 / 2)
阿良笑道:「当然,世间从没什麽真正的无敌之人。更多的内幕,你现在知道不如不知道。只需要知道有这麽一号人物就行了。我还是那句话,你顾不过来的。」
陈平安点点头。
一来是穷尽心力都无法揣测之事,二来最坏的结果并未发生,再者他注定无法返回宝瓶洲,多想无益。
然后阿良又好像开始吹牛,伸出大拇指,朝向自己,「再说了,以后真要起了冲突,只管报上我阿良的名号。对方境界越高,越管用。」
一般来说,被阿良主动称呼为兄弟的,像那扶摇洲的剑修徐颠,都是被阿良坑惨了的,其实是被他看不顺眼的人。
徐颠在那场风波过后,几次下山游历,只要遇到鹿角宫女修,就没人待见过他,而鹿角宫的女子练气士,交友广泛,所以以至于半座扶摇洲的宗门女修,都对徐颠不太顺眼。用徐颠那个幸灾乐祸的祖师话说,就是被阿良当头浇过一桶屎尿的人,哪怕洗乾净了,可还是被浇过一桶屎尿的人嘛,认命吧。
但是报上名号,敢说自己与阿良是朋友的,那麽在浩然天下的几乎所有宗门,兴许同样还是不受待见,但是绝对抵挡许多灾殃和意外。
阿良没来由啧啧道:「与宁丫头越来越有夫妻相了。」
陈平安抬起酒碗,突然转头问道:「老板娘,有没有不要钱的佐酒小菜?」
这就很不像宁丫头了。
关于陈平安和宁姚,阿良倒是早早觉得两人很般配,那会儿,一个还是剑气长城的宁姚,一个还是刚走江湖的草鞋少年。
一个什麽都不愿意多想的姑娘,遇上个愿意什麽都想的少年,还有比这更两相宜的事情吗?
不是所有男人,都会意识到自己的身边人心爱人,是万万年只此一人有此姻缘的。
那妇人笑道:「咱这小本买卖,可比不得二掌柜酒铺的生意兴隆,再说了,二掌柜又坐庄又卖酒,还会遍地捡法宝,会缺钱?」
陈平安只能一笑置之。
阿良望向对面的陈平安,缓缓道:「当一个人,只能做三两重的事情,就说不出半斤重的道理。就算读过书,讲得出,别人不听,不还是等于没讲?是不是这个理儿?」
陈平安点头道:「需要我们讲道理的时候,往往就是道理已经没有用的时候,后者偷偷在前,前者公然在后,所以才会世事无奈。」
阿良笑道:「很没劲?」
陈平安摇头道:「有劲。有意思。越是这样,我们就越应该把日子过得好,尽量让世道安稳些。」
然后陈平安喝了一口大酒,神色从容,眼神明亮,「就像一个人,只要酒量够好,自己就喝得掉酒碗里的糟心事,都不用与旁人说醉话。」
阿良哈哈大笑,十分开怀。
因为在眼前陈平安的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没走过的江湖,被寄予希望的眼前年轻人,已经帮着走过很远。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虽然没去过蛮荒天下,但是我知道,战场上,死在我拳下剑下的妖族,在战场之外,相当一部分,也是弱者,甚至是真正意义上身不由己的弱者。」
阿良笑了起来,知道这小子想说什麽了。陈平安看似是在说自己,其实更是在劝慰阿良。
陈平安又说道:「一旦剑气长城被攻破,那些蛮荒天下的真正弱者,一样会成为身不由己的强者。」
阿良反而不太领情,笑问道:「那就该死吗?」
他其实才是世间最了解蛮荒天下风土习俗的剑修,最少也会是之一。
阿良甚至在那边,在战场之外,还有刘叉这样的朋友,除了刘叉,阿良认识许多蛮荒天下的修道之士,早已与人无异。
陈平安已经喝完两碗酒,又倒满了第三碗,这座酒肆的酒碗,是要比自家铺子大一些,早知道就该按碗买酒。
陈平安一口喝完第三碗酒,晃了晃脑子,说道:「我就是本事不够,不然谁敢靠近剑气长城,所有战场大妖,全部一拳打死,一剑砍翻,去他娘的王座大妖……以后我如果还有机会返回浩然天下,所有侥幸置身事外,就敢为蛮荒天下心生怜悯的人,我见一个……」
打了个酒嗝,陈平安又开始倒酒,喝酒一事,最早就是阿良撺掇的。至于见到了一个就会如何,倒是没说下去了。
阿良没拦着。
阿良只是嬉皮笑脸道:「你陈平安见着了那些人,还能咋样,人家也有自己的道理啊,反正又没谁逼着剑气长城死这麽多人。」
陈平安停下喝酒,双手笼袖,靠着酒桌,「阿良,说说看,你会怎麽做?我想学。」
学习他人之好,一直是陈平安的擅长事。
算帐一事,当帐房先生,就在大泉王朝边境狐儿镇的小客栈,与锺魁学过。
当包袱斋,偷偷摸摸捡破烂,真正的绝活,该是怎麽个境界,在北俱芦洲结伴游历的孙道长身上,陈平安大开眼界。
甚至很早之前,林守一的一句无心之语,大致意思就是出门在外,事情可以管,但是不用管太多。也让陈平安越到后来,越感同身受,越觉得有嚼头。
在更早之前,陈平安那一手被很多行家里手视为「匠气有馀,灵气不足」的字,无形之中,其实都是学之于陆沉的那份药方三张纸。当年陆沉说了三件事,却只明说了去捡蛇胆石碰运气在内的两件事,陈平安当时还问了一句,陆沉却没说破,原来学字,就是最后一件事。
阿良笑着给出答案:「我根本不在乎啊。」
陈平安怔怔无言,想起了蛟龙沟当时冥冥之中,听到的那些旁人「心声」,想起了天劫过后的随驾城。
陈平安伸手出袖,抿了一口酒,一手持碗,一手挠头,「有点难学。」
阿良笑道:「不用学。」
上山修行后,举头天不远。
修道之人,离山巅越近,对人间越没耐心。
有例外的,可惜不多。
阿良也担心陈平安会成为那样的山上神仙。
就像陈平安学字一事,阿良不是不清楚陆沉赠予药方的深远用心,只说陈平安的画符,为何如此顺遂?简直就像是毫无门槛,一步跨过?要知道符籙一途,无论是不是道家一脉的练气士,都视为天堑,与剑修如出一辙,不成就是不成。
但是这种事,他阿良偏偏不能开口道破,得陈平安自己去琢磨。
剑术高,便觉得天下事皆容易?没这样的好事,他阿良也不例外。
这一顿酒,两人越喝越慢,阿良不着急,自己酒量好,陈平安也想要多喝一些。
那位沽酒妇人到底与阿良是老交情了,托人从酒楼带了一屉佐酒菜过来,与二掌柜笑言不收钱。
就这样,两人竟是喝到了天昏地暗夜幕沉沉,四周酒客越来越稀疏,期间来了些主动客套寒暄的剑修,来者不拒,只管落座喝酒,记得结帐。
所以喝到了现在,两人只需要结帐桌上的一壶酒即可。
在剑气长城,不会有人以剑修本事喝酒,单凭先天酒量。
阿良早已满脸通红,指了指天上其中一轮明月,与那妇人笑道:「谢妹子,我去过,信不信?」
出门在外,遇见比自己年轻的,喊妹子,喊姑娘都可。遇见比自己大的女子,别管是大了几岁还是几百岁,一律喊姐,是个好习惯。
妇人趴在柜台那边,瞥了眼那轮明月,直截了当来了一句,「有母的?」
阿良晃了一下手掌,「小姑娘家家的,尽说些俏皮话。」
妇人没好气道:「要打烊了,喝完这壶酒,赶紧滚蛋。」
阿良与陈平安喝完最后一壶酒,就起身离去,陈平安掏钱结帐,同行本是仇家的妇人,却笑着摆摆手,「陈平安,算我请你的。」
陈平安也没问缘由,收起那几颗雪花钱,道了声谢。
两人走在深夜寂寥的大街上,两人的步伐都有些晃荡,也没散掉那满身酒气。
临近宁府。
阿良说道:「陈平安,我们不是在白纸福地,身边人不是书中人。现在记得不算本事,以后更要牢记。」
陈平安嗯了一声。
阿良突然信誓旦旦说道:「喝酒没花钱这件事,我不会跟宁丫头说的。你说那黄庭和姚近之长得很好看,我更不会说。」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你说了我就会怕?开什麽玩笑,阿良,真不是我吹牛……」
宁府大门那边,出现一个身影,年轻隐官立即深呼吸一口气,打消酒意,瞬间震散一身酒气,屁颠屁颠飞奔过去,一只手绕到身后,示意身后男人自个儿一边凉快去,一路跑上台阶,见着了她,站定,说道:「对不起,回来晚了,酒其实没多喝太多,阿良一直劝,我说有伤在身都不管用,下次不会了啊。」
阿良站在原地,竖耳聆听那边的言语,然后目瞪口呆,二掌柜绝非浪得虚名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宁姚转头看了眼阿良。
被嫌弃了。
阿良悻悻然转身离去,嘀咕了一句,能在剑气长城谢姑娘的酒肆,喝酒不花钱,破天荒头一遭,我都做不到。
门口那边。
宁姚没说话。
陈平安有些心虚。
宁姚根本没理会阿良的告刁状,只是看着陈平安。
他怎麽好像又高了些啊。
她踮起脚跟,与他眉眼齐平。
陈平安歪着脑袋,眯眼而笑,说道:「快说你是谁,再这麽可爱,我可就要不喜欢宁姚喜欢你了啊。」
宁姚还是不说话。
等到陈平安开窍的时候,宁姚已经转身走了。
剑气长城的城头上,魏晋被迫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画卷正是宁府大门那边,阿良捶胸顿足,「傻小子愣头青啊。」
老大剑仙双手负后,弯腰俯瞰画卷,点头道:「是傻了吧唧的。」
原本还有些不情不愿的魏晋,这会儿笑着附和道:「二掌柜不解风情,确实大煞风景。」
阿良咳嗽一声,轻轻推开魏晋的手掌,「魏晋啊,堂堂剑仙,你竟然做这种事情,太不讲江湖道义了,你良心会不会痛?」
老大剑仙转身离去,「是不应该。」
原地只留下一个原本练剑好好的风雪庙剑仙。
在老大剑仙茅屋那边的城头上,阿良盘腿而坐,「能不能换一个人,比如我?」
陈清都摇头道:「不行。」
阿良恼火道:「我境界不更高?」
陈清都说道:「到了我们这个高度,境界有卵用。你以前不懂就算了,现在还不懂?」
阿良默然。
老大剑仙话糙理不糙。
两人沉默许久,陈清都坐在阿良身旁。
阿良有些讶异。
老大剑仙很少有此举动。
陈清都轻声道:「有些累了。」
只是老人又笑道:「剑修陈清都,有幸遇见你们这些剑修。」
阿良大笑道:「这种话,扯开嗓门,大声点说!」
陈清都斜眼看去。
阿良立即耍无赖:「喝了酒说醉话,这都不行啊。」
陈清都轻声说道:「不知道万年以后,又是怎麽个光景。」
阿良说道:「总是让人失望又希望的吧。」
陈清都点点头,「大慰人心。」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