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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二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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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南下,更是侠气南下。

————

刘十六,在灰尘药铺先与米裕喝过了酒,只是本该北去的米裕,却说再晚些回落魄山。

刘十六就与这位剑仙多喝了一壶酒。

这天范家供奉的桂夫人,突然来到了灰尘药铺。

刘十六说道:「你会这麽做,我比较意外。」

刘十六也好,天下最正统的「月宫种」桂夫人也罢,准确说来,都可算是远古馀孽了。

后世书上喜好说那光怪陆离的神仙志异事,说那遥遥海上有古仙,沧海桑田,辄下一筹,已满十间屋。

事实上,对他们两位而言,真不算什麽奇人怪事。

他们,或者说「它们」,都曾在天上俯瞰大地,亲眼看那人族出现,看那人族登山,最后看那人族登天。

宝瓶洲中部。

一条大渎,夜色中风平浪静。

一条小船,有一个孩子在吃力撑蒿。

却有一位惫懒的白衣少年,躺在船头,雪白大袖垂入水。

水光月光,白袖愈白。

少年闭眼,大声吟唱道:「春水载船船载人,船行春水同在天。」

少年猛然坐起身,苦兮兮埋怨道:「天不惜地不怜我这歌者苦。」

崔东山双手各出一根手指,使劲揉着眼角,想要悲愤落泪才衬景。

只是没等他挤出眼泪,就看到了结伴而行的两位,一个来自北俱芦洲骸骨滩,一位就来自更远的地方了。

京观城高承。

崔东山来到那个撑蒿的孩子身后,一拍后脑勺,「愣着做什麽,掉头掉头,快去喊大哥,这位可是你亲大哥!」

岸上,高承终于知道为何自己这些年来,明明鬼蜮谷京观城无内患外忧,却一直心神不宁。

至于那个从一洲东南青鸾国云游至此的鸡汤老和尚。

身穿一件破旧袈裟,老僧行走在水畔。

雾气凝云,云气结成袈裟衣。

月光映水,水光返照菩提心。

高老弟使劲撑蒿,崔东山伸手使劲划水,一起去往岸边。

高承看到这一幕后,只觉得不该来见此人。实在太恶心人了。

夜幕中,已经落入蛮荒天下之手的扶摇洲天幕。

这就意味着镇守此洲天幕的文庙陪祀圣人,没了。

白也与老秀才一起悬空而立。

如仙人身在天上星河。

老秀才一脸为难道:「白兄,真要如此作为?蛮荒天下这次可没有王座大妖跑来招惹你了。」

白也都懒得说话。

老秀才笑呵呵道:「不愧是白也,不愧是要我曾经苦苦求诗又求字的白也!你是最知道的,我可不是什麽死皮赖脸的人,就为你破例了!」

白也更不想言语了。

这位浩然天下最得意的剑客,最着名的诗仙,俯瞰人间那支离破碎的旧山河。

我白也不做什麽,任你是文庙副教主丶学宫大祭酒在我家门口,苦口婆心与我说圣贤道理,亦是无用。

我白也要做什麽,任你是什麽中土文庙,王座大妖,要来拦阻,那就请你们试试看?

老秀才闭上眼睛,好似在竖耳聆听一洲声音,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老者喘气,稚子哭啼……

白也以拇指轻轻抵住腰间那把仙剑的剑柄,静待老秀才的那个答案,得到了答案,他这位失意人,便要出剑一洲。

老秀才喃喃道:「太平岁月,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那也是太平世道啊。」

如今这扶摇洲一洲大地,是那死也无人埋。

佛家说这个世界,是那婆娑世界,是为「堪忍」。意思说我们的世道,有那百般不足的。

可哪怕事实真如此,犹有那人间处处,春雨杏花急急落,车马春山慢慢行啊。

山下没有半点术法神通的读书人,喝了酒上了头,就敢说挽大江入杯,浇我胸臆。

明月不知君已去,夜深还照读书窗。女子独留在家乡,便会秋波流转,祈愿说那愿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强者拔刃,剑光所去,不但向那强者,更向倾塌大势!

老秀才大袖鼓荡,双手使劲一挥,星光点点,

白也随之推剑出鞘,并未真正拔剑,却有千万道剑光,坠落一洲山河。

扶摇洲那些侥幸尚未被战火殃及处,只要学塾犹有读书处,皆有一道清凉如雪的剑光悄然降临。

今时今日,读书还是有点用处的。

一人仗一剑,剑光化千万。

与一洲妖族为敌。

白也最后说道:「老秀才,你的絮叨再烦人,总好过没有絮叨。」

老秀才说道:「管够!」

白也仗剑去往人间。

老秀才沉默片刻,点头笑道:「白也诗无敌,销去万古愁。」

老秀才蓦然扼腕痛惜:「这句话,应该在白兄离去前就说的!」

蛮荒天下。

托月山下。

一个连西北风都喝不着的邋遢汉子,好似大王八托负山岳一般的尴尬处境,他只好自顾自碎碎念叨。

王八念经不听不听?李槐你个小王八蛋,嘴巴真毒。

一个老瞎子,第一次离开自家山头,身边带着条瘦骨嶙峋的老狗,来一起探望这个狗日的阿良。

毕竟一个人看好戏还不够。

老瞎子没有太过靠近托月山,毕竟不是来打架的。只在千里之外站着,歪脑袋竖耳朵。

刚好听到了阿良的碎碎念叨,开心不已,狗日的,当年在剑气长城经常往我家里瞎逛,不是喜欢蹦躂吗,这会儿咋个不蹦躂了?

老瞎子以手掌触地,讥笑道:「当年是谁跑到我跟前大言不惭,说『有此剑术不用有此相貌,有此相貌不用有此剑术』来着?」

阿良愣了一下,笑嘻嘻道:「哎呦喂,老瞎子你难不成是帮我搬山来啦?别啊,你是不知道大山揉肩,让人多舒坦。你别管我啊,你敢管我,我就……喊你大爷!」

如今英雄落难,只好小声嘀咕道:「老瞎子你眼瞎万年,又瞧不见我的英俊容貌。」

输人不能输阵,好习惯得保持。

老瞎子乐呵呵道:「见此美景,让人词穷。」

老瞎子嫌脚边团团转的那条老狗十分碍事,便一脚踹飞出去。乾瘦老狗几个翻滚,它悲愤欲绝,好心提醒你此地不宜久留,早点聊完快点回家。

老瞎子记起一事,笑道:「李槐是谁?」

阿良笑嘻嘻道:「我好兄弟,就是你老瞎子的好兄弟。」

老瞎子不以为意,「就凭孩子的那句谶语,我就看他很顺眼了。」

阿良骂道:「瞎子你顺眼个屁啊。

老瞎子打算离开了。

阿良也不挽留,只是咽了咽口水,「咦,咱哥俩大冬天吃狗肉,老瞎子你良心极好啊。」

老瞎子抬起一手,在手掌上浮现出「李槐」二字,「盯着」掌心名字片刻,点头笑道:「李槐,我记住了。」

阿良错愕道:「李槐,我喊你李大爷行不行,嘴巴真开过光啊,老瞎子你帮我捎句话给那小子,让他说一句阿良快快回家喝酒吃肉……」

然后伤心欲绝道:「他娘的真的服气了,李槐你是我大爷,这会儿我再答应当你姐夫,晚不晚?成不成?」

老瞎子有些神色复杂,说道:「你又不是离不开,胡说八道什麽。舍得每天就这麽消磨剑意,损耗道行?真当自己已经彻底稳固十四境了?本事这麽大,先前我在家门口,咋就没见你一剑捅破天?哦,又喜欢跟人装中五境大剑仙呢?那你可真有恒心。」

阿良悻悻然乾笑一番,然后沉默下来。

他娘的老瞎子以前没这麽屁话啊,今儿竟然还阴阳怪气上了,都不知道跟谁学的。

老瞎子收起手站起身,「你自己不走,能怨谁。」

在浩然天下打开天幕,引来一位位远古神灵。

在这托月山下,则开地脉穷碧落,有无数厉鬼幽魂涌现。

所以阿良要离开此地,一在托月山之重,二在本心良知,敢不敢,或者说愿不愿意放出那些阴冥之物,任其从西方佛国逃窜到这座蛮荒天下,再被托月山大祖牵引去往浩然天下。

阿良突然说道:「老瞎子,睁眼看一看天下吧,如今不一样了。」

背对托月山的老瞎子停下脚步,双手负后,好似抬头望天,「真的吗?」

阿良也就是双手腾不出来,不然肯定拍胸脯震天响,「信我一回,不然你是我爹!」

老瞎子依旧没有转身,笑道:「不敢。」

————

一直隐居在那北俱芦洲偏隅小国闭门治学的李希圣,这一天与那个本该名为李宝舟的读书人告别,说是远游一趟。

李希圣回到自家院子后,让那瓷人出身的书童崔赐,不忘继续每天洒扫庭除,勤勉学习。

儒生李希圣第一次在腰间悬挂那块本命桃符。

当他一步跨出,再一脚落地之时,就已经直接从北俱芦洲来到中土神洲。

坐镇两洲天幕的数位圣人对此异象,非但并未拦阻,反而与跨洲远游一瞬间的李希圣点头致礼。

一位白玉京大掌教,哪怕只是三尊分身之一,又如何当不起这份礼遇?

李希圣伸手轻拍桃符,这一次在中土神洲的远游,悄无声息,连那天幕圣人都无法察觉。

李希圣没有去往中土文庙或是什麽大仙家山头,而是在一处山下市井处,找到了一位不起眼的中年汉子。

汉子身边跟着一个古怪年轻人,在李希圣眼中,推衍之下,所见之人,即是未来人。

好像被两张纸拼凑起来,阳神阴神重叠却未彻底融合,依旧是那阳神身外身,以及出窍远游未归的阴神。

阳神为男子之身,阴神却是女子皮囊。

好似在苦等真身,「两人」才好真正归位,成为完整一人。

李希圣不愿继续看破天机,兴许再凝神观看,有那汉子在旁,以李希圣如今的道法,也未必能够看破真身所在。

不过那个事实上并不在此处的「女子阴神」,李希圣却已经知晓她的大致根脚,来自一处福地,如今名为「流彩」,身在宝瓶洲。

李希圣作揖道:「见过邹子。」

姓氏加「子」字后缀,是一种莫大尊荣。

浩然天下的阴阳家,一直有那「谈天邹」和「说地陆」的说法。

邹与陆是两个姓氏,前者香火凋零,不成气候,家学未能繁衍开来,后者却是天下阴阳家,当之无愧的魁首世家。

而李希圣眼前这个看似神色木讷的男人,一人独占半壁学问江山,被誉为「尽言天事」。

至于「说地陆」的中土阴阳家陆氏,又是李希圣代师收徒的昔年小师弟,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之后裔。

「说地陆家」的老祖,却名为陆沉,也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一份谐趣了,无比契合陆沉那种「吾在人间逍遥游」的大道之风。

只不过陆沉如今不能算「李希圣三人」的小师弟了,因为陆沉有样学样,代师收徒了一位道祖的关门弟子,后者道号山青。

山青谐音三清,自然是陆沉这般无情之人,一种破天荒的缅怀之意。

那汉子作为半个道家别脉,便客客气气与眼前李希圣,打了个道门稽首,「见过大掌教。」

李希圣直腰后,微微侧身,不受此礼,笑着摇头,「暂时依旧不算,何况以后也未必能算。」

汉子直言不讳道:「大掌教既然找上门来,就应该算出了早年算计大掌教与福禄街李氏子孙之人,正是我。不知此次前来,是问罪,还是……问道?」

李希圣笑而不言,转头看着那个腰间悬挂一连串小葫芦的年轻人,其中两枚,与道门是有些渊源的。

至于是否讨还回去,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早年关于一张弓,引来后世三教贤人的各有说法。

到底得失在何人何地,其实都是一个道理。

遗留在浩然天下的九枚养剑葫,在他李希圣「昔年与今年」两个人看来,都还是一样。

李希圣对那汉子说道:「只是确定些事情,以后再与先生论道。」

汉子笑着点头,「求之不得,太多年矣。」

李希圣收敛笑意,说道:「可是宝瓶那边,可以收手了。」

汉子点头,「早已收手。」

许多当年的小事,以后的大事,在他手上做来,从来只是蜻蜓点水。

那个不成材的师妹,与他的差距,何止千万里。

李希圣告辞离去。

汉子身旁,那个一直一言不发的年轻人,被汉子带去一座福地又带出福地,年轻人曾在桐叶洲滞留多年,光顾一座道观多次。

中土神洲的大端王朝境内。

月色下,一位红衣的绝色女子,一手牵白马,一手拿起酒壶,仰头饮酒。

她突然惊喜,又赧颜,将酒壶藏在身后,笑眯起眼,轻声喊了一声哥。

李希圣微笑道:「原来没忘记还有我这个大哥啊。」

李宝瓶还是笑眯起一双眼眸。

李希圣犹豫了一下,说道:「宝瓶,你应该知道的。」

李宝瓶笑道:「我知道啊,你是我哥。」

李希圣也笑了起来。

李希圣瞥了眼远方,一个仙气缥缈的年轻人,好像在远远跟着自己的妹妹。

李宝瓶有些无奈,「那个家伙自称许白,不算太无赖,就是喜欢跟着。」

李宝瓶与李希圣做了个鬼脸,「这家伙,喜欢我有什麽用,我又不喜欢他。」

李希圣点点头,一闪而逝,来到那个年纪轻轻却大道不低的许白跟前,微笑道:「请你离开。」

那许白欲言又止,有些心虚,又有些想要说话。

李希圣笑道:「年轻十人候补之一啊,很好,但是别喜欢我妹妹啊,她不会喜欢你的。你何苦自扰又扰人。」

许白眼神坚毅,微微脸红,却大声说道:「我就是喜欢!」

李希圣摇摇头,敛了敛笑意,说道:「以后我也不多管,这会儿还是请你去往别处,不要耽误我妹妹远游。」

许白小声道:「我不会上前去找她说话的,我肯定不会去烦她……」

下一刻。

不等许白说完话,他就骇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身在千里之外了。

而那个青衫书生则站在自己一旁,许白刚要说话,李希圣说了句「看来还不够」,就直接将许白「请」去了数万里之外。

李希圣返回李宝瓶身边,微笑道:「行了。他再敢跟着你,你就在心中喊哥的名字,下一次我就不与他客气了。」

李宝瓶突然有些伤感和委屈,她却又不言语。

李希圣便轻轻按住她的脑袋,笑道:「我熟悉的那个小宝瓶,去哪儿了呢,帮我找找看。」

李宝瓶笑了笑,晃了晃酒壶,「不常喝的。」

兄妹二人同行山巅月色中。

李希圣缓缓道:「宝瓶,知道为什麽你要从小就穿红棉袄红衣裳吗?」

李宝瓶摇摇头,「我以为是图个吉利。」

李希圣笑道:「伸出手。」

李宝瓶有些疑惑,还是伸出手。

李希圣轻轻一拍她的手掌,然后笑道:「以后无此规矩讲究了。」

李宝瓶问道:「哥?」

李希圣摇摇头,「以后再告诉你。」

李宝瓶也无所谓,反正有哥在,万事不愁。

李宝瓶歪着脑袋,笑着提了提酒壶。

李希圣笑着点头。

红衣裳的年轻女子,喝了一口酒,想着一个人。

以前,她的身边,一直是有小师叔在啊。

没事。

明天再不喜欢他好了。

————

一位儒家圣人离开浩然天下,独自远游,现身于西方佛国。

身穿儒衫的老人,与一位宝光万丈丶照彻十方的菩萨,作揖行礼,「愿为西方净土,略尽绵薄之力。」

那位坐在莲花台上的菩萨双手合十,还礼读书人。

老儒士身在地狱,却会心一笑。

翻佛经,念佛法。在我心中,亦是我辈读书人。

远游至此,既因儒家大义,也有亲情私心,两不耽误。

浩然天下。

位于一洲中部与那齐读为邻的大骊陪都。

崔瀺手托一座仿造白玉京,法相高如天。

一洲即是崔瀺小天地。

一个声音竟是直接破开这方大天地,在崔瀺心湖间响起,「还要让我等待多久。」

崔瀺淡然道:「不会太久。」

金甲洲中部。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微黑,背书箱,手持行山杖。

她找到了曹慈。

她先说自己是师父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才自称裴钱,然后说要与曹慈问拳三场。

但是如今大战不断,她不敢耽误曹先生出拳杀敌,她就等着,顺便在战场砥砺拳法。

曹慈反正还是那麽个性子,微笑点头,说没有问题。

郁狷夫则最为震惊,是当年游历剑气长城的那个黝黑小姑娘?当年看过几次,一看就是个鬼精鬼精的小丫头,怎的如今变化如此之大?

不过郁狷夫随即一想,当年一别,已经好些年,个头窜得快些,也正常。

只是绝对不合常理的事情,则是这裴钱,哪里的境界?天上掉下来的吗?!

裴钱真是纯粹武夫吗?

在那之后,金甲洲中部的战场上,纯粹武夫当中,除了郁狷夫和一位九境老武夫,勉强能够与曹慈并肩作战。

又多出了一个比郁狷夫更年轻丶境界却相同丶且底子更好的裴姓女子,此人沉默寡言,只是也不会缺了礼数,事实上恰恰相反,一场场大战间隙的待人接物,都极讲礼。

后来人人觉得这个年轻武夫,大概天生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吧。

朱枚和金梦真一起,偷溜来了金甲洲,一路有惊无险,找到了郁狷夫。

朱枚还是喜欢昵称郁狷夫姐姐为「在溪在溪」。

她得知那个横空出世却早先籍籍无名的裴钱,如今才二十岁出头没几年后,就已经是远游境瓶颈之后,朱枚差点给吓了半死。

裴钱在这异乡,还是出拳极多,言语极少。

不过与朱枚,裴钱偶尔会多说些。

因为这个朱枚姐姐,与老厨子同姓氏,所以裴钱对朱枚,有些不讲道理的小小亲近。

裴钱这天撤离战场,比郁狷夫更晚离开,但是可惜要比曹慈更早。

她再一次独处,在一条河边,清洗衣衫上的血迹过后,就看着河水发呆。

昔年在家乡山上,可能是竹楼二楼趴着,可能是坐在崖畔石桌旁,可能是一起走在山路上巡游,可能是一起踩在山顶白玉栏杆上,可能是在老厨子那边的饭桌上,小时候的裴钱,经常会与周米粒一起,随便聊些都不算什麽心事的小事儿。

「白云不招呼就走,月色不敲门就来。小米粒,你说气不气人,咋个才能留下它们,痛打一顿?」

「裴钱姐姐,简单哩,咱俩每天练拳练拳,嗖嗖嗖境界往上涨!到时候让它们都知道厉害!裴钱姐姐,咋还不喊我右护法和副舵主,今儿可还没喊过呢。这会儿不喊没关系,天黑前可别忘了啊。」

「小米粒,你听,风儿在跟竹叶打架,枝头鸟儿在劝架。」

「哈哈,裴姐姐,我也听见了嘞,裴姐姐,我可没有骗你,真听得见!天地良心,我要是骗人,就不是骑龙巷左护法了!」

「大雪给青山盖了一层又一层的被子,溪水吃掉了一颗又一颗的石头,一天天在长大。」

「是嘞是嘞,小姑娘先变成了小河婆,再变成了江水娘娘,最后哗啦啦一入海,就算远嫁啦。所以我是不愿意当那河婆的。对了,裴钱姐姐,你着急长大呀?」

「不太想,也有那麽一点点想吧,可是师父让我不要着急。」

「也对,裴钱姐姐最听好人山主的话了。不长大就不长大,我可不想踮起脚跟都够不着裴钱姐姐啊。」

这些个裴钱事后回想起来,十分傻傻憨憨的对话。

是当年落魄山上,发生在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裴钱的个子,只比小米粒略高,与暖树姐姐差不多。

裴钱望向河对岸,怔怔出神。

郁狷夫来到她身边,笑问道:「想什麽呢?宝瓶洲的家乡,还是你那个师父?」

郁狷夫喜欢来裴钱这边,蹭些小故事听。

裴钱言语不多,只有两人私底下,裴钱才会与郁狷夫,说点小时候陪着师父一起游历江湖的往事。

裴钱这次没有回答问题,只是起身笑着喊了郁狷夫一声在溪姐姐,然后再一起坐下。

郁狷夫发现今天的裴钱,心情似乎格外的不好,郁狷夫就没开口言语。

裴钱却难得主动开口,转头笑道:「在溪姐姐,你知不知道天底下最远的两个地方,是哪儿?」

郁狷夫有些奇怪裴钱的突然心情好转,摇头道:「这我哪里能知道。」

裴钱抱住膝盖,望向对岸,轻声说道:「我小时候,陪着师父一起回家的路上,有次我送给师父一件小礼物,师父特别特别高兴,他就偷偷与我说了件小事,在一条小溪边,师父一边炖着鱼,一边问了我这麽个问题,我当然与在溪姐姐一样不知道答案啊,就乱说乱猜了一大堆,师父只是笑着摇头……」

说到这里,裴钱便自顾自笑起来。

肌肤微黑的女子武夫,其实细看之下,也是好看的女子了。

每当师父与她笑时,那麽裴钱的天地,其实便如天高月明一般。

裴钱继续说道:「师父最后告诉我,说师父觉得最远的路程,都不是什麽去远方,不是去大隋书院,甚至都不是去剑气长城,是师父的小时候,在山上遇到了一场暴雨,然后隔着一条发洪水的溪涧,师父在一边,回家的路,在另外一边。」

裴钱红了眼睛,哽咽道:「当时我不懂,后来,我哪怕看过了大白鹅的那幅光阴画卷,我那会儿自以为懂了,其实还是不懂的。」

她轻轻呜咽,如溪水流淌。

所有被师父视为亲人的人,有些离别,有些改变,都会让师父伤心,师父却只会自己一个人伤心。

裴钱长大后,渐渐懂了,所以才会越来越伤心。

郁狷夫有些慌张。

太奇怪了。

裴钱这个纯粹武夫,不得不承认,纯粹至极!

战场之上,出拳疯魔一般,内心却坚若磐石,所谓伤势,无论多重,她身心皆浑不在意。

裴钱流泪?是郁狷夫根本无法想像的事情。

所幸裴钱很快恢复如常,转过头,泪眼朦胧,依旧笑颜,「这件事,不许告诉我师父啊。」

郁狷夫轻轻点头。

陪着裴钱一起望向无声流淌的河水。

郁狷夫突然说道:「大战过后,你与曹慈三场问拳,必输无疑。」

裴钱点点头,脸色神意气势,全部浑然一变,沉声道:「我知道。」

然后她补了一句,「所以我要问拳四场!」

————

依旧繁华热闹丶游人如织的清风城,暮色中,一处铺子打了烊。

一个男子,坐在自家铺子后院的藤椅上,手捧炭笼,静静赏雪。

他青衫长褂,布鞋白袜,略显寒酸却洁净。

像那家当中落丶落魄市井的世家子。

而那位狐国之主,竟然如随侍婢女一般,在一旁为那男子温酒。

城主许浑近期离开了清风城,那麽她作为城内仅剩的元婴,言行无忌。

记得许多许多年前的一次家乡天下游历,那是一个秋末时分,朱敛覆了面皮,要去会一会某位所谓的武学宗师丶江湖名宿。

年轻的朱敛,独自游历江湖时,路过一处乡野村庄,小村子有一棵大柿子树,独独高出许多屋顶,树的最高处,好些熟透了的柿子,无人采摘,落下时,都能跟炊烟打照面。一些个胆大的孩子就偷偷爬上屋顶,拿着长树杆子去戳下柿子,讨一顿吃,挨一顿打,不亏。

贵公子朱敛,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世代簪缨。

朱敛等着一碗冬天温热的酒水,思绪飘远,便也想起了酒水有关的故事。

当年那次出门游历,是朱敛第一次走江湖。他习武有所成,只是自己到底拳法到底有多高,心里也没底。在家族内也好,在那人人都见他视为谪仙人的京城也罢,朱敛哪有出拳的机会。更何况朱敛当时,从不将习武视为正途,随便拿了家中珍藏的几部武学秘籍,闹着玩而已。

所以那次游历,反而是朱敛最用心看待山河的一次。

然后朱敛在一个几两几两卖散酒的村店处,有个人,穿着皱巴巴的厚棉衣,踩着棉絮翻卷的棉鞋,戴着病恹恹的棉帽,佝偻着跨过村店门槛,开口说话的时候,便要一下子挺直腰杆,扯开大嗓门,与酒家说要温二两酒,再加一碟茴香豆。

只是摸出一颗颗铜钱后,结了帐,那汉子便好像用完了胆气,偶尔与人搭讪的时候,露出的笑脸,好像都不太敢使劲,言语之时,不敢与人对视,两边肩头紧绷,总是倾斜着,一高一低。

当时朱敛与店家要买了一斤土法酿造的酒水。那汉子兴许是觉得自己喝二两,外人却足足要了一斤,觉得丢了读书人的颜面,那汉子便手指蘸碗底残酒,笑问村店孩子们,晓不晓得茴字有几个写法。

孩子们没理睬那男人,只是自顾自嬉闹玩耍。

朱敛便改了主意,与店家多要了一碗酒,与那邋遢汉子问那茴字,有几种写法。

那汉子擦了擦柜台上的酒水残渍,朱敛便又要了一碗二两酒,递给那个可能读过书丶也可能没读过的男人。

最后那个汉子喝过了花了钱的二两酒,还有不花钱的二两酒,低头喝酒时,偷偷窃喜笑过之后,喝完了最后一口碗中酒,男人就嚎啕大哭起来,说来时路上,有条狗看了他一眼,是在跟自己说话,太可怕了。

酒店里边的主人客人,一起哄然大笑。

朱敛当时却没说什麽,也没笑。

这是旧家乡小事。

新家乡也有些故事。

比如昔年在老龙城灰尘药铺,那位与朱敛丶郑大风都相逢投缘的一尺枪前辈。

其实荀渊与落魄山,恩怨皆有,而且不小。只是不等山主和朱敛,去谈恩怨如何了,荀渊就已经死了。

那麽天下就少了一位喜欢翻阅神仙书丶更喜欢默默观看镜花水月随手一掷千金的豪客了。

落魄山少了一桩恩怨,人间也少了好多趣味。

朱敛弯腰将炭笼放在脚边,后仰躺去。

人间知己,能有几个,却还要一个个少去。

女子柔声问道:「颜放,想事情?」

她还是习惯称呼他为颜放,店铺若有外人,便喊颜掌柜。

朱颜敛放。

朱敛头也不转,随口道:「只要一个人上了岁数,就容易想些旧人旧事。别人的陈芝麻烂谷子,我的心头好。」

女子掩嘴而笑。

由朱敛来说此事,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不曾想,接下来朱敛没来由说了几句大煞风景的言语。

「很多的自欺欺人,在外人看来是可悲可笑的。」

「但是对当局者而言,是幸运美好且是必须的。」

「比如你觉得清风城不是可以托付性命之地,却越来越觉得我不一样,肯定要远远好过那许浑和那妇人。真的别这样,要靠你自己,别靠任何人,哪怕是我朱敛,是我风气极好的落魄山,都不要去完全依靠。」

让她皱眉不已。

只是朱敛又说道:「世间所有的女子,都不该是随风倒的草芥。我一直相信,所有各有各动人处的女子,都不输男子。」

她先是惊讶,随后蓦然而笑,点头道:「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大道理多。」

朱敛转头与她对视,微笑道:「我是一把镜子,不信的话你瞧瞧,我眼中有没有你?」

她碎了他一嘴,不去瞧。

朱敛弯腰重新拿起炭笼,起身打趣道:「我却从你眼中看到了自己,那你就是我的镜子了,当然要带回家去。」

她先是心中悚然,随后眼神坚毅起来,问道:「就是今天?!」

朱敛点点头,「我又不能公然出拳,没必要故意在这里打打杀杀。」

她犹豫片刻,轻声问道:「别怪我游移不定啊,这麽大的动静,藏是藏不住的,若是事后许浑追责?我们真没事?」

是「我们」,不止是「我」。

不是她有心如此说,而是心先有意,再如此顺心言语。

朱敛笑意温暖,一手先动作轻柔,捏了捏她的脸颊,再一手提了提手中炭笼,「老子一泡尿下去,就能让他许浑完犊子。」

她先别过头,再羞恼瞪他一眼。

其他男子不去管,唯独你朱敛,说不得这种言语。

朱敛自言自语道:「带你和狐国归乡,我得下山一趟。」

她忧心不已,「是去南边?」

朱敛没有给出答案。

她愈发揪心,若是她才去了落魄山,朱敛便去往战场,以后她如何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异乡自处,一座狐国怎麽办?

朱敛将炭笼递给她,「暖暖手,放心吧,我家公子还未返乡,我可舍不得早早死了。」

她神色古怪,「你喊那陈平安为公子?」

朱敛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颊,笑道:「大胆小婢,真真放肆!」

她非但不恼,反而嫣然而笑。

她抬起手,轻轻覆住他的手。

衣绣夜行人少知。

天下人间朱衣郎。

————

蛮荒天下的天上,因为那个董三更,已经永远少去一轮月。

今天一座天下陷入恐慌,因为莫名其妙的,又失去了第二轮明月。

剑气长城,一个棉衣圆脸姑娘,「破天荒」落在了禁制重重的那座城头之上。

龙君也很例外,并未阻拦她的逾越举动。

一袭鲜红法袍的佩刀年轻人,原本正在缓缓走桩,慢慢出拳,收拳后,来到她身边,双手拢袖站定,笑眯眯问道:「是那刘材?让我等得有点久了。」

圆脸姑娘啧啧称奇,心中却幽幽叹息一声。

虽非真相,可眼前这家伙,真是厉害。

遇到事情,先想万一。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十人之一,还是剑仙,太过厉害,问拳求轻,问剑别重,我很怕死。」

终于他娘的有个人来城头做客,与自己聊几句话了。

心情大好,便是蛮荒天下的畜生,暂且也当你是个人好了。

反正你很快就死的!

天大地大,媳妇最大。

所以宁姚之外。

任你是什麽年轻天下九人,与我为敌,谁来谁死!

圆脸女子说道:「我不是刘材,我确实去桐叶洲找过他,只是没能找着。」

陈平安眯眼,满脸诚挚神色,试探性说道:「既然去过了浩然天下,不如姑娘就假装是那刘材片刻,一炷香即可。」

她忍不住笑道:「你确定一炷香,就能杀我?对了,我叫赊月。」

陈平安点头恍然道:「我看人眼光一向很准,赊月姑娘不是刘材,却也是十人之一嘛。」

陈平安非但没有拔出那把狭刀斩勘,甚至将其摘下,随手丢远。

只是双袖之中,各自滑落一把短刀。

他微微弯腰,面带笑意,双手持刀。

赊月拍了拍脸颊。

只见那两把短刀,在那人急速飞旋,眼花缭乱,以至于两侧天地气象无比紊乱。

如无数条细微剑气纵横天地间。

最终短刀被那人握定之时,异象全无,笑容越来越灿烂,只是一双眼眸深处,却越来越疯癫,然后那个男人,用蛮荒天下的大雅言,与赊月说了一句她却完全听不懂的怪话,「我想好了,以后行走江湖,化名曹沫!」

原本没打算动手的赊月再次拍了拍脸颊,放下手后,「那我试试看?」

陈平安大笑道:「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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