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五章 会一会十四境(2 / 2)
陈平安笑着点头,「可不是,不然你以为师父的道理,都是天上掉下来再给我接住的啊?」
陈平安举起酒碗,转头望向窗外,然后猛然间一口饮尽,算是遥遥敬了一碗酒,与那李十郎由衷致谢一番。
条目城一处层园内,白发老书生与李十郎并肩而立,看着池塘内的水纹涟漪,笑道:「这个马屁,这份心意,你接还是不接?」
李十郎冷哼一声,道:「小子佩服我又如何,世上仰慕我李十郎才情学识的人,何止千千万。这小子油滑无比,莫不是把我当那一棍一枣的蠢人了。我敢笃定,那小子十分清楚,你我此刻就在旁听,因为他已经知晓了直呼李十郎名字,我这边就可以心生感应。」
老书生啧啧不已。
李十郎随即神色舒展,抚须而笑,「只不过这番肺腑之言,临时抱不来佛脚。诚心与否,一眼可见。」
老书生点头附和道:「到底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可是连船主都敢算计,也真能被他算计了,能让这麽个精明后生都要心生仰慕,十郎算是大大长脸一次了。」
李十郎点点头,说道:「那青牛道士,便只会吃瓜。」
在那夜航船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中年文士隐匿身形,来到一处宴席上,满座红弦翠袖,烛影参差,望者疑为神仙中人。有女子正在抚琴,主位上是那位主动让出城主职务给邵宝卷的英俊男子,绰号美周郎。
中年文士又跨出一步,悄无声息来到别处,与一位身形模糊的男子笑问道:「你与陈平安曾经算是剑气长城的同僚吧,为何让邵宝卷对他出手?是你与上任刑官的文海周密,早就有过什麽约定,属于不得已为之?」
那个连船主都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原来正是剑气长城牢狱中的那位刑官,在那边收了个少年剑修作为嫡传弟子,名叫杜山阴。
而这位在避暑行宫档案上都籍籍无名的奇怪剑仙,是那牢狱小天地内,唯一的出手,就是剑斩飞升境化外天魔吴霜降。
此人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就一直做客夜航船,男子此刻与那船主张夫子淡然道:「只是一笔买卖,有个婆娘,想要从宝瓶洲脱身离去。」
中年文士笑道:「奇了怪哉,陈平安人都在这渡船上了,不正是她脱身的最佳时机吗?退一步说,陈平安难道去了北俱芦洲,还能直接决定正阳山那边的形势变化?」
男子说道:「田婉只是算了一卦,好像必须如此,才能九死一生。」
中年文士疑惑道:「是那头藏在灯芯中的化外天魔?」
他自顾自摇头道:「就算有那头化外天魔,依旧不至于,在这里,化外天魔哪怕是飞升境了,依旧比较不济事。」
男子挥挥手,下了逐客令。
中年文士只是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条目城内。
宁姚取出一盏油灯,轻轻捻动灯芯,打开一道山水禁制。
当年剑气长城飞升离开之前,陈平安将这盏油灯交给了缝衣人捻芯,一起带去了第五座天下。
如今宁姚已是飞升境剑修,那麽它的存在,就可有可无了。
屋内蹦出个白发童子,盘腿而坐,悬空而停,大额头,珥青蛇,悬双剑,穿法袍,一双眼眸莹莹然,估计在小天地里边,正无聊,这会儿被迫现身后,还啃着手指头。
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化名吴霜降。在剑气长城的牢狱里边,有事没事就让老聋儿喊他爷爷,老聋儿也从不含糊,说喊就喊。
只不过它的青蛇丶双剑和法袍,都早已经跟陈平安做了买卖,当下都是些可怜兮兮丶念旧使然的障眼法了,如今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
等它瞧见了一袭青衫的陈平安后,白发童子满脸的不敢置信,挨了雷劈,眼神呆滞,恍若隔世,泫然欲泣,随后那脸色,一份好似伤着了心肺的委屈,就像一滴浓墨,滴入清水,瞬间晕染开来,一屁股摔地上,手脚乱动,嚎啕大哭起来,最后使劲捶胸,好像伤心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是坐在地上哀嚎。
陈平安嗑着瓜子,斜眼道:「打住。」
麻溜儿站起身,白发童子开始扯开嗓子,满脸涨红,围绕着一张桌子开始大踏步,振臂高呼,「隐官老祖,玉树临风,衣锦还乡,功高盖世,天下无敌,拳高绝顶十一境,剑术更高十五境……」
裴钱嗑着瓜子,看着这个比较古怪的存在,就是说话有些不着调,连她都有些听不下去。比起郭竹酒,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周米粒则误以为是这个矮冬瓜是景清附体了。
陈平安说道:「差不多就行了。」
白发童子先与宁姚谄媚言语,「宁姐姐果然信守承诺,不愧是此后万年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一人!」
宁姚没理睬。
然后白发童子跑到陈平安身边,小心翼翼问道:「隐官老祖?那笔买卖怎麽算?」
陈平安说道:「你已经是自由身了。」
陈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之后,与崔东山询问过「吴霜降」,才知道真正的吴霜降,竟然能够跻身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而白发童子,果然如自己所料,正是吴霜降的心魔所在,甚至还是他的山上道侣。
她的真名,天然。在岁除宫山水谱牒上就是这麽个名字,好像就没有姓氏。
只不过陈平安觉得当这化外天魔是那吴霜降,就挺好的。
当年与鹳雀客栈那个深藏不露的年轻掌柜,就因为这头化外天魔的「归属」,原本关系极好的双方,最后还闹得有些不愉快。
白发童子叹了口气,怔怔无言,千辛万苦,得偿所愿,反而有些茫然。
它蓦然双手叉腰道:「那俩谁,那丸子头,还有那矮冬瓜,干嘛的,竟敢与我家隐官老祖坐在一张桌上?!我借你们胆了吗?啊?听不懂人话不是?赶紧给我坐地上去!」
裴钱呵呵一笑。
周米粒挠挠头,半点不怕就是了。
下一刻,这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蓦然现出一尊虚无缥缈的法相,瞬间撑起了条目城天地,微微屈膝低头,将一地山河尽收眼帘过后,双袖一旋,星光点点,散落天地间,它又转瞬间就收起法相和星光,身形缩小回原形。除了陈平安和宁姚,还有一双眼眸熠熠光彩的裴钱之外,连那巡城骑队都未能察觉到这份气机涟漪,甚至连巍峨法相都未能瞧见半点。唯有李十郎和老书生才抬起头,发现了不同寻常处。
由此可见,吴霜降的术法神通之高。难怪崔东山会说这位岁除宫宫主,即将成为青冥天下最新的十四境大修士。
白发童子大摇大摆坐在了陈平安对面的空长凳,双手搁在桌上,刚要站起身,突然低下头,见那黑衣小姑娘也没能踩着地面,就那就无所谓了,继续坐着,给自己拨了些瓜子在眼前,自顾自磕起了瓜子,这才压低嗓音道:「隐官老祖,啥地儿,挺悬乎啊,再往外瞧,就是乌漆嘛黑的光景了,这儿的东道主,至少飞升境起步。难不成这里就是咱自家的山头?娘咧,真是家大业大啊!那咱们真是发了啊!」
陈平安说道:「我们在一条渡船上。」
白发童子愣了愣,身体前倾,都顾不得嗑瓜子了,伸手挡在嘴边,怂恿道:「隐官老祖,那咱们啥时候动手?这要是都不干他一票,有失风采跌份儿!现在月黑风高的,正适合出手,有你有宁姐姐,再加上我在旁摇旗呐喊,负责压阵,啥渡船不渡船的,明儿起就是咱们的家底了。」
陈平安微笑道:「那你先去探探路?」
它叹了口气,继续嗑瓜子,只当自己啥也没讲。
它发现桌上摆了些破烂,磕瓜子没啥意思,百无聊赖,就站在长凳上,开始捣鼓起那些虚相物件,一小捆乾枯梅枝,一只造型素雅的水仙小瓷盆,一件铁铸花器,一块落款「叔夜」的乌木镇纸。
它突然有些伤感,缓缓抬起头,望向对面那个正在喝酒的家伙,揉了揉眼角,满脸辛酸道:「怎的隐官老祖都回了家乡,反而还混得愈发落魄寒酸了呢?」
陈平安只当没听见。
它突然小心翼翼问道:「倒悬山那边,有没有人找过你?」
陈平安没有藏掖,点头道:「找过我,拒绝了。」
它站在长凳上,笑问道:「当时是当时,现在呢?」
当时陈平安在剑气长城自身难保,能不能返回家乡都两说,拒绝就拒绝了。如今回了浩然天下,又会如何?
陈平安笑道:「答应过你。所以八十年内,就算吴霜降来了,只要有我在,你都是自由身。」
一个趴在柜台那边打盹的年轻夥计,突然抬起头,然后打了个哈欠,单手托腮,微笑道:「年轻人口气这麽大,会不会撑死自己啊?」
白发童子瞬间脸色惨白。
陈平安说道:「让吴宫主苦等了。」
年轻夥计笑问道:「现在怎麽说?是收回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壮语呢,在我这边赚取一笔不小的香火情?还是拦我一拦?」
陈平安捻出一张符籙,笑道:「既然吴宫主精通算卦,都算得准我会来这夜航船,早早就守株待兔了,小心起见,不如再破例一次,暂时恢复修为巅峰,以十四境大修士再给自己算一卦,不然小心阴沟里翻船,来浩然容易,回青冥天下就难了。至于吴宫主的这个破例,肯定会坏了与文庙那边订立的跌境远游这麽个规矩,不过我可以用功德在文庙那边,替吴宫主抹平。」
中年文士那边,有些神色无奈,吴霜降莅临夜航船,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那位刑官说道:「是好事,除了对谁都是个意外的宁姚不说,陈平安如果真有早有预备的杀手鐧,只要跟吴霜降对上,就该水落石出了。」
中年文士啧啧称奇道:「不管有无后手,敢这麽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叫板,也确实无愧那个隐官称号了。」
他随即有些感叹,「既想要见识一下久违的十四境修士手段,又不愿意惹来文庙那边的视线,着实有些为难。」
他转头望向那个男子,打趣道:「就凭邵宝卷的这份运道,他就理当与你和田婉一样,在那边占据一席之地。」
关于虬髯客那边的荆弓得失一事,陈平安失去了一份道门气数。
男子点头道:「可以考虑。」
客栈「年轻夥计」站起身,显而易见,这位已经跻身十四境的岁除宫宫主,是不算那一卦了。
陈平安袖中微动,捻出一张符籙,没什麽玄妙,就只是以符籙手段「搬山」至纸上,绘制了一座无甚出奇的寻常山头而已。
陈平安微笑道:「吴宫主,真要试试看?」
悄然赶赴浩然天下丶又悄然登船的岁除宫吴霜降,只是嗤笑一声。
陈平安瞬间祭出一把本命飞剑,再让裴钱和白发童子一起护住小米粒。
笼中雀。
陈平安和宁姚并肩而立,小天地除了少去了裴钱三人,仿佛依旧如常。
下一刻,整座条目城,都无任何一位活神仙,只有皆背剑的陈平安和宁姚。
一把笼中雀,小天地之内,所有街道丶建筑都化作飞剑。
吴霜降双手负后,率先走出街道,犹有闲情逸致打量起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率先走到了空无一人的寂静大街。
陈平安袖中符籙,灵光一现,瞬间消散。
吴霜降微微皱眉。
陈平安一伸手,夜游出鞘,被握在手中,眯眼道:「那就会一会十四境?」
宁姚笑了笑。
一位白衣少年蓦然现身,以拳击掌,「好嘞,先生!」
一位青衫长褂穿布鞋的修长男子,抬起手,指间飞旋有一截柳叶,与那吴霜降嬉笑道:「十四境啊,吓死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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