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章 可规可矩谓之国士(2 / 2)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答道:「先赤脚走路。同时缝补草鞋,自己穿鞋,也愿意送给路人,旁人不愿意收,我们也不强求,毕竟真要计较,人人早已各自穿鞋。」
吴霜降摇摇头,似乎很不满意,「先?意思全无矣,亏得我方才还担心你会逃禅。」
宁姚单手托腮栏杆,她只是安安静静,看着陈平安。
没觉得他在与吴霜降的这场问答当中,就落了下风。这个吴霜降如今多大岁数了,陈平安怎麽比。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这「少年窟」岁除宫周边,大好河山,风景壮阔,看得让人唏嘘不已:「光阴似箭,日月如移越少年。」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点头道:「更何况少年乘白驹过隙,不觉白头。」
吴霜降笑问道:「我现在只好奇一事,你为何对佛门天然亲近?」
陈平安说道:「家乡小镇,有四块牌坊匾额,小时候听人说了内容,觉得只有『莫向外求』这一个道理,听得懂,勉强做得到,做到了还有用。」
吴霜降笑了笑,运转神通,下一刻只有他和陈平安离开鹳雀楼中,来到了山巅的岁除宫祖师堂外。
这是吴霜降第一次流露出肃穆神色,取出一张符籙,正色说道:「如果万一,连你在浩然天下,都未能护住天然,被同时剑斩两人,那你就对她使用此符。」
陈平安点点头,「我答应了。」
吴霜降疑惑道:「你就不问我,为何不担心你将此符用在别人身上?」
正是那张道祖亲制的太玄清生符。
陈平安说道:「有些事,真就只有我做得,别人做不得,前辈可以放心。」
吴霜降笑着点头,让陈平安收好那张符籙,「你愿意揽下这麽个大麻烦,看来你对那白玉京仙人怨念,一样不小啊。」
陈平安说道:「白玉京里边,其实也有我很敬佩的前辈。」
吴霜降双手负后,看着山外的云卷风舒,然后指向鹳雀楼附近一处江心大石,「那边的歇龙石,以后只要你做客青冥天下,还有本事返乡,可以搬走。」
陈平安看了那歇龙石,眼角馀光顺便瞥了眼鹳雀楼。
吴霜降啧啧称奇道:「陆沉没说错,果然像我,贼不走空。」
吴霜降突然说道:「小白在长平亭那边,跟那垂拱城城主聊得挺开心,然后约好了去揍一个叫高锡的人,好像还要请一个叫梁周翰的人喝酒,我对你们浩然历史知道不多,这两个人,有什麽来头?」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浩然天下这边,武庙人选,各大王朝,可以自己酌情筛选。高锡除了奉承君主,当然也是跟风文庙了,与几个同僚裁定武庙陪祀人选,最终只取功业始终无瑕者。梁周翰觉得此事不妥,觉得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圣贤,觉得太过苛刻古人,似非允当。这肯定是一番平恕言论了,可惜没有被当时的皇帝采纳。」
吴霜降点头道:「指瑕人雄,谁当无累。确实是一个读书人的平恕之言。」
陈平安有些无奈,既然前辈都知道,还问个锤子?
吴霜降看了眼陈平安所背长剑,说道:「如果你敢放心,我就帮你炼化一二。我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还会解开天然那些禁制,到时候她的战力,就不是一位寻常飞升境能够媲美了。将来修行路上,你再遇到一些不大不小的意外,你可以暂借长剑给她。」
山巅修士的厮杀,其实真正比拼之事,就两件,术法或是飞剑的最高杀力之大小,以及逃命本事的高低。
这也是吴霜降为何要炼出四把仿剑的原因所在。
而且吴霜降的压箱底本事,还有几件。
陈平安抱拳致谢,一声前辈,十分诚心。
吴霜降问道:「所背长剑,名为?」
陈平安说道:「夜游。」
吴霜降点头道:「好名字。」
沉默片刻,吴霜降笑问道:「那就回了?」
陈平安没有异议。
小天地就此消散,众人一起返回客栈屋内。
陈平安与三人点点头,示意没事了。
姜尚真问道:「正阳山那个婆姨,总不能辛苦盯了半天,就这麽让她溜走吧?」
崔东山笑道:「那就赶紧回去?」
陈平安说道:「辛苦了。」
结果一个首席供奉捶胸,一个得意学生顿足,不约而同,都是伤心状。
然后两人哈哈大笑,抬手一拍掌,为双方心有灵犀的默契,相互喝彩。
两人就要捻出一张山符,凭此重返那正阳山周边一处僻静山头。
陈平安咳嗽一声,作为提醒。
崔东山立即心领神会,可怜兮兮望向那位吴老神仙。
姜尚真的画符手段,十分鬼画符,甚至还不如山主。
而崔东山和陈平安,当下还真没有太多心神气力,来画这三山符。
吴霜降笑道:「那就有劳崔先生先绘制出心中三山?」
崔东山小鸡啄米,使劲点头。
白衣少年没个动静,吴霜降就只是笑着不说话,重新取出茶盏,开始悠哉悠哉喝茶,你们仨都不急,我一个外人,急什麽。
陈平安更是不动如山。
笔呢,丹砂呢?符纸呢?
好像一屋子全是穷光蛋,一样都是没有的。
崔东山伸手捂住心口,咳嗽不已。
姜尚真一手抵住雪白鬓角。
姜还是老的辣。
陈平安转头询问宁姚要不要喝酒,宁姚说好啊,挑一壶,不要再是那桂花酿了,换一种好了。陈平安说没问题没问题,只是酒水种类有点多,你别着急……
吴霜降笑呵呵道:「一条贼船,好个贼窝。」
说完之后,吴霜降摇摇头,略显无奈地放下茶盏,拿出一支笔,一张符籙。竟然他娘的又是一张「青绿」符籙……
看得陈平安瞪大眼睛,好家夥,不愧是一位与孙道长聊得来的前辈!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身,先一巴掌按住那张青绿符籙,再取出一张寻常符纸,赶紧丢给崔东山。崔东山接过了先生赐下的珍贵符籙,然后起身弯腰低头,伸出双手,毕恭毕敬赶紧从吴老神仙手中那支铭文「生花」的仙家笔。
在那黄纸符籙上边,崔东山绘制出三山形貌,然后使劲甩动手中「生花」笔,好似那山下毛笔,蘸墨不够,枯笔都不成了。
姜尚真埋怨了崔老弟一句,赶紧屁颠屁颠为吴老神仙送上自家珍藏的一支毛笔。
突然之间,三人几乎同时愣在当场,崔东山看了眼手中毛笔,抬头看了眼先生,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青绿符纸。
吴霜降则取过那张黄纸材质的三山符籙,握着姜尚真递来的毛笔,微笑道:「崔先生和姜宗主,莫不是无需我帮忙画符了?」
吴霜降抬起手,勾了勾,「两张。」
姜尚真和崔东山各自乖乖递过去一张还没捂热的青绿符纸,吴霜降将手中毛笔收入袖中,又招了招手。
崔东山只好交出那支「生花」笔,不曾想吴霜降接过笔后,将桌上两张青绿符籙都一并收入袖中了,朝陈平安招招手。
显而易见,那张被陈平安落袋为安的符籙,也得还给他吴霜降。
陈平安无奈道:「前辈,这就过分了吧?」
吴霜降说道:「谁境界高谁说啥是啥,先前是谁说来着?」
姜尚真眼观鼻鼻观心。
三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搭进去一张青绿符籙,准确说来好像还是两张。
崔东山硬着头皮说道:「先生,你那张还是留着吧,我和周首席还有一张呢。」
姜尚真一拍额头,结果挨了崔东山一肘。
吴霜降笑了笑,摆摆手,重新取出两张青绿符籙,手持「生花」笔,微微凝神,便一气呵成画完两张三山符,送给姜尚真和崔东山,最后还将那支「生花」笔丢给白衣少年,说道:「也预祝崔先生妙笔生花,多写几篇不朽诗篇。」
如何与人做买卖是一回事,心情好送礼又是一回事。
陈平安感慨不已,学到了,学到了。
崔东山和姜尚真各自捻符,就要离开夜航船,凭此重返宝瓶洲陆地。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他们身边,一手按住崔东山的脑袋,然后突然抱住姜尚真,轻轻以拳敲在姜尚真后背。
与崔东山,与姜尚真,陈平安都没什麽好多说的。
姜尚真有些破天荒的神色尴尬,犹豫了一下,抱住陈平安,
这辈子好像还没抱过男人呢。
哪怕是嫡长子姜蘅,当年襁褓中,好像都没待遇啊,他这当爹的,就从没抱过。
陈平安后退两步,笑道:「都顺风顺水。」
姜尚真突然欲言又止起来。
陈平安有些疑惑。
姜尚真压低嗓音说道:「听说这边有座灵犀城,那城主女子,我仰慕已久,可以的话,劳烦山主帮我捎句话,随便说点什麽都成,山主说话最得体。」
陈平安听得一阵头大,得体你个姜大爷,脸色略显为难,转头望向宁姚。
宁姚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种事也要心虚?江湖路上,藏了几个三百两啊?」
陈平安收回视线,对那姜尚真微微一笑,表示由衷感谢。
姜尚真试探性问道:「那就……别捎话了?」
吴霜降坐在那边悠悠喝茶看热闹,觉得这个姜宗主,真是个妙人,投缘得很。
崔东山赶紧帮忙转移话题,说道:「先生,若是得闲去了那座声色城,遇见个两腿打摆子,提灯登梯写榜书,最终再吓得一夜白发的老先生,一定要帮学生与他说句,他的字,写得真心不错,不该后世子孙禁写榜书的。」
陈平安知道崔东山在说谁,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姜尚真捻起符籙,微笑道:「辛苦山主捎话,走了走了。」
崔东山取出那「行气铭」绿竹杖,轻轻一拄地,大笑道:「先生保重,学生去也。」
白衣少年,青衫书生,两个身形一闪而逝。
吴霜降转头望向窗外,微笑道:「就要天亮了。」
吴霜降转过头,起身道:「那就不耽误你们聊天了?我还得去看着柜台。」
陈平安问道:「前辈何时离开渡船,重返岁除宫?」
吴霜降笑道:「看心情吧。可能就算离开了夜航船,也会先走一趟蛮荒天下。」
吴霜降离去后,陈平安和宁姚去了裴钱那边的屋子,小米粒还在酣睡,裴钱在师父师娘落座后,轻轻晃了晃小米粒的脑袋,没晃醒,就伸手捂住小姑娘的鼻子嘴巴,小米粒微微皱眉,迷迷糊糊,拍开裴钱的手掌,看样子还能再睡会儿,裴钱只得说道:「小米粒,巡山了!」
小米粒立即一个蹦跳起身,使劲揉着眼睛,嚷嚷道:「好嘞好嘞!」
然后看到了好人山主,山主夫人,还有一脸坏笑的裴钱。黑衣小姑娘双手挡在嘴边,哈哈大笑,裴钱果然没骗人,一觉醒来,就瞧见所有人哩。
宁姚对神色疲惫的陈平安说道:「你先睡会儿,我陪裴钱和小米粒聊会儿天。」
陈平安点点头,趴在桌上就熟睡过去。
至于小米粒会不会说漏嘴什麽,实在是顾不得了,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客栈门口那边,依旧是年轻夥计面容的吴霜降,坐在板凳上,翘起腿,闭上眼睛,摇头晃脑,拉起了二胡,偶尔睁眼,笑意温柔,斜眼望去,好像身边有位怀抱琵琶的女子,就坐在一旁,她以琵琶声与二胡声唱和,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陈平安很快就揉着眉心,清醒过来,实在是那二胡声有些吵人。
宁姚拉着裴钱和小米粒返回自己屋子,陈平安就刻意隔绝那二胡声,脱了靴子去床上盘腿而坐,开始呼吸吐纳,心神沉浸其中。
等到陈平安这一觉醒来,发现已经是黄昏时分,所幸没有了二胡声响,陈平安穿上靴子,走到客栈大堂那边,发现宁姚三人都在那边,而那个吴霜降正摊开一本书,不拉二胡了,开始当那说书先生了,宁姚三个嗑着瓜子,桌上还有一碟溪鱼乾,当那捧场的听众。
陈平安只是站在原地,听了片刻,就开始冷汗直流,吴霜降说那书上有什麽那江湖女侠问那少侠,敢问公子姓甚名甚,不知何时才能再会?还有那山野偶遇的艳鬼狐魅,妩媚笑问那少年郎,趁此美景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
听到这里,小米粒就皱着眉头,问裴钱是啥个意思,耍是咋个耍,裴钱说不知道,宁姚斜眼某人,笑着说可以问当事人嘛。
陈平安哈哈大笑,一身浩然气,大步走去,「裴钱,小米粒,去整点花生毛豆拍黄瓜,我好跟吴大爷喝点。」
「我又不喝酒。」
吴霜降合上书籍,许多书页都有折角,约莫是「趁此美景良宵」之类的,都有提醒。
吴霜降走了,去了门口那边斜靠而立,但是桌上留下了那本山水游记。陈平安落座后,如坐针毡,都不知道自己来这边凑个锤子的热闹。
吴霜降笑着转头瞥了眼那张桌子。
遥想当年,自己宗门,也曾是这般热闹的。
陈平安随便找了个藉口,来到大门这边,与吴霜降一人一边当门神。
两人都双手笼袖。
旁人看去,还真挺像。
吴霜降轻声说道:「如果我没有算错,你很快就需要走一趟中土文庙了,极有可能是以一种阴神远游出窍的姿态。到时候你会同时拥有双重身份,站在一大帮的浩然山巅人物当中,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剑气长城的隐官。」
陈平安思量片刻,「是商议如何处置蛮荒天下?」
吴霜降点点头,笑道:「不然还能是什麽。有点类似万年之前的那场河畔议事。没有意外的话,你还会是年纪最轻的那个人。」
至圣先师,和礼圣,不知会不会现身。
但肯定会有亚圣,文圣,文庙正副三教主,老夫子伏胜,三大学宫祭酒,七十二书院山长,等等。
符籙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白帝城郑居中,裴杯,火龙真人,渌水坑青锺夫人,皑皑洲刘聚宝,怀荫,郁泮水,等等。
可能还会有极少露面的穗山大神,青神山夫人等等。以及诸子百家祖师们。
因为这场议事的结果,会决定两座天下的未来走势。
吴霜降脑袋后仰,靠着大门,「可规可矩,谓之国士。」
陈平安说道:「不敢当。」
吴霜降微笑道:「是说我自己,是说那座我一手打造出来的宗门,青山绿水,少年窟。」
陈平安点头道:「与孙道长的玄都观一样,令人神往。」
吴霜降笑道:「如果去掉前半句,就更好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们落魄山,行走江湖,门风很正,诚字当头。」
吴霜降揉了揉下巴,「我那岁除宫,好像就只有这点比不上你那落魄山了。」
陈平安不搭话。
落魄山的风气来源,一直是个不大不小的谜,就像周米粒每天兜里,到底放了多少颗瓜子。
山主说是拜某位得意学生所赐,崔东山信誓旦旦说是大师姐的功劳,裴钱说是老厨子饭桌上的学问,她只不过听了几耳朵,学了点皮毛。朱敛说是披云山那边流传过来的歪风邪气,挡都挡不住,魏檗说是与大风兄弟下棋,受益良多。
可怜辛苦看门好些年的郑大风,如今身在第五座天下,都没机会反驳什麽。
吴霜降自言自语道:「以卵投石,尽天下之卵,其石犹然,不可毁也。」
陈平安说道:「我看未必。」
吴霜降点头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是要信一信的。」
他又问道:「知道我最喜欢你们儒家哪句圣贤语吗?」
陈平安试探性说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吴霜降啧啧道:「脑子怎麽长的?这都猜得到?」
屋内桌上,小米粒双手撑在桌上,大声喊道:「山主,吴先生,溪鱼乾要没嘞。」
吴霜降转头笑道:「没事,我那份归你了。」
陈平安也笑着点头附和。
小米粒使劲抿嘴再点头,抬起双手,高高竖起两根大拇指,不知是在道谢,还是想说麽的问题,小小鱼乾,不在话下。
吴霜降突然感叹道:「一家和乐。」
陈平安轻声接话道:「即是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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