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九章 青出於蓝而胜於蓝(2 / 2)
早干嘛去了。如果一开始就这麽会说话,也吃不了这几顿打。
说不定自己还要与她这个客栈老板娘,打个商量,讨要一座游历京城的落脚宅子。反正他看这客栈生意也一般,空宅子总这麽空着,还没个人气。一看她就是个不擅长经济之术的,搁自己来打理客栈,保管每天都要人满为患。
陈平安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好像宁姚对改艳没什麽好与坏的观感,就是一种全然无所谓的心态。
改艳得了外边修士的提醒,她自己主动说道:「将来破开元婴境瓶颈一事,我有旁门捷径可走,陈先生不用担心。」
陈平安点头道:「我不担心。」
小沙弥双手合十,「求佛祖保佑陈先生和宁剑仙修行顺遂,称心如意,白头偕老,美美满满,喜结连理,早生贵子……」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宁姚面无表情,板着脸踹了一脚陈平安。
然后找来了少年苟存。
陈平安笑问道:「几次交手,都被我故意先手拿下了,说吧,杀手鐧是什麽?」
少年问道:「可以说吗?不算违禁?」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我说了算。」
苟存这才说道:「我后来得了一件本命物,跟财运有关,比较容易捡钱。」
陈平安愣在当场,修行路上,陈平安难得有这麽羡慕他人的时候。自己这个包袱斋,可是得瞪大眼睛,绞尽脑汁,比那野修还野修,才能挣点辛苦钱!
「国师还说我其实是个……穷鬼。我没敢多问,余瑜后来想出了个说法,说可能是咱们这帮地支修士来钱太快了,而且都有点像是来路不正的偏门财,不是什麽好事,得穷一点。」
「后来国师还说过,而且等我将来跻身了上五境,就可以得到一点点的宝瓶洲气运,虽然资质不太行,比袁化境丶宋续他们差远了,但是只要脚踏实地,走得稳当,是有希望熬出一位仙人的。」
「国师又说过,等我什麽时候跻身玉璞境了,就允许我去一个大骊藩属国,担任国师。」
陈平安忍俊不禁,「国师还说了什麽?」
苟存挠挠头,「国师说,狗肉其实挺好吃的,当时我都快吓死了。」
最后一个,袁化境。
袁化境好像已经收拾好心绪,此刻独自一人,站在阶下,并不显得如何紧张。
陈平安笑道:「境界高,威望高,拿袁剑仙来压轴收官,确实合适。」
袁化境说道:「我只是元婴境,当不起剑仙称呼。」
陈平安问道:「有无私心?」
袁化境答道:「有。」
「有无私仇?」
「无。」
「有没有,你说了算啊?怎的,你是玉璞我是元婴?我是剑修你是剑仙?仗着自己虚长几十岁,就跟我摆前辈架子?」
「……」
「那把本命飞剑叫什麽名字?」
「夜郎。」
「我师兄帮你取的?」
袁化境点点头,「是国师亲自命名的。」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个名字,是「停灵」,更契合飞剑的本命神通。
「知道用意吗?」
「国师是在提醒我不要目中无人,夜郎自大。」
陈平安摇摇头,「书读少了不是,才会想得浅了。」
袁化境皱眉,然后诚心道:「恳请陈山主为我解惑。」
毕竟涉及大道修行,由不得袁化境不上心。
陈平安缓缓道:「人不夜行,岂能知晓道上有夜行人。你不成仙,又岂能知晓天下山林间,到底有无得道真仙。虽然同样是提醒你不要妄自尊大,但是这其中就多了好几层意思,连为何告诫你不要夜郎自大的答案,其实早就都一并告诉你了,哪怕是成了夜行之人,天幕沉沉,伸手不见五指,你还是会目中无人,依旧不知何谓天下山林。」
袁化境细细咀嚼一番,确实极有深意,点点头,「受教了。」
宁姚心声问道:「真是如此?」
陈平安心声答道:「我在胡说八道,教他做人呢。」
宁姚忍住笑。果然留下来是对的,比看书有意思多了。
陈平安随口说道:「袁化境,你如果生在剑气长城,可以跟齐狩丶高野侯这些所谓的顶尖天才,有差不多高的剑术成就,可能稍微差点,但是双方差距不至于大到无法追赶,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容易死在战场上,因为会被大妖刻意针对,不愿意给你成长起来的机会。」
袁化境点点头,「我肯定会争取活下去,相信如果我真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
又与隐官并肩作战,避暑行宫肯定也会为我安排好护道人。」
宁姚心声道:「话是没说错,怎麽听着就是别扭。」
陈平安心声笑道:「空有岁数,没有阅历,搁在剑气长城,大半夜教他做人的好心人,茫茫多。」
陈平安又问道:「是想要仅凭自己那把飞剑神通,依葫芦画瓢,等到你将来跻身了仙人,就可以打造出一个类似小地支的完整存在?」
袁化境点点头,坦然承认了这点。
在陈平安这边,没什麽好藏掖的。
「你大可以想像那一天到来之后,自己的风光无限,在宝瓶洲这一隅之地,站在一洲山巅,四顾无敌手。」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随意拍打膝盖,笑眯眯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条登顶之路,一级级台阶迈上去,地支一脉其馀修士,各有各的修行瓶颈,门槛困境,到时候一个个被你拉远距离了,在你身后,甚至是在你脚下了?」
陈平安眯起眼,横剑在膝,手心轻轻摩挲剑鞘,「好好回答,答错了,我这个人再不喜欢记仇翻帐,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也是有点脾气的。」
袁化境犹豫了一下,「我是剑修,我有一把『夜郎』,我修行资质最好,将来补全地支一脉的十二人,该是我站在那里。」
「所以我不太在意,他们在这个登山过程里,帮了我多大的忙,职责所在,由不得他们懈怠。」
「唯一让我觉得需要时刻提醒自己的,是他们在每一次战事落幕,不容否认,次次都是我得了最大便宜,但是没有谁,哪怕是宋续那边的修士,都没人觉得有什麽不对。」
「我袁化境,不是什麽傻子,分得清什麽是真心,什麽是虚情假意。谁的笑脸里藏着嫉妒,我哪怕是在尚未修行之前,从小就极有直觉。」
「陈平安,我还是坚持先前的那个看法,你这种人,处处守规矩讲道理,但是总有一天,会做一两件不讲道理的事情,落在仙家山头上,还好说,撑死了只是几百人的荣辱起伏,可要说是落在了大骊王朝,会影响到多少人?动辄就是几百万,几千万。
所以我们大骊朝廷,尤其是我们地支一脉,必须有那个实力,能够一定程度上掣肘落魄山。」
陈平安点头笑道:「不管说对说错,只要肯袒露心扉,这就很以诚待人了,好,算你过关了。」
袁化境默不作声。
肯定没完。
陈平安绝对不会这麽轻易放过自己。
袁化境当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和袁家,别沦为下一个正阳山。
陈平安拎着那把夜游,站起身,语重心长道:「你们这些聪明人,不要心思不定,每天想东想西,胡思乱想,这是修行大忌。尤其不要事事追求利益最大化,你当自己是谁呢,书肆里边,那些江湖演义小说里的小老天爷吗?」
「袁化境,给你个建议,你就当我师兄还在。」
陈平安走下台阶,「就算师兄不在,我这个当师弟的还在。我以后会经常去人云亦云楼那边落脚,我在京城朋友不多,说不定哪天心情不好了,就要来找你这个刚认识的朋友,喝酒叙旧。」
其实跟袁化境之间,陈平安还有本旧帐没翻,主要还是因为袁化境本人,与那个其实祖籍就在家乡二郎巷的大骊上柱国袁氏,还不太一样,不能完全等同起来。
而清风城许氏,凭藉一座狐国偷偷积攒文运丶武运,再以嫡女联姻袁氏庶子,所谋甚大。
陈平安手持夜游,轻轻搁放在袁化境的肩膀上,「对了,你如果早就是上柱国袁氏的话事人之一,参与了一些你不该掺和的事情,那麽你今天离开客栈后,就可以着手准备如何逃命了。」
袁化境不得不拗着心性,主动解释道:「在成为地支一脉修士后,我就主动与家族脱离了关系。」
以剑鞘轻轻敲击肩头,陈平安微笑道:「最后说句题外话,宝瓶洲有我陈平安在,那麽你们地支一脉修士,其实可有可无,各回各家,各自修行就是了。因为师兄所求,只是未来的那座宗字头仙家,而不是你们当中任何一个谁,缺了谁都行,现在的你们,差得远了。」
陈平安收起了笼中雀。
众人看到袁化境站在原地,竟然不是躺在地上睡觉,其实挺意外的。
陈平安望向韩昼锦,笑道:「韩姑娘这都没开庄赌钱?」
韩昼锦有些赧颜,真是记仇。
余瑜一脸错愕,「啊?还能这麽挣钱?!」
陈平安与宁姚一起离开客栈,在那条宅子所在小巷现身,发现先生已经从春山书院返回,在客栈门口那边了,两人就并肩走在巷子里边,陈平安突然侧过身,脚步不停,笑望向宁姚的侧脸,「我突然想到个说法,大概所谓成长,就是有个谁都不知道好坏的自己,在远处等着今天的我们走过去见面。对吧?」
宁姚没好气道:「对个大头鬼的对。」
这麽凶险万分的一桩事情,连她都心有馀悸,结果你倒好,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陈平安微笑道:「其实是你教给我的,对待任何登门的麻烦事,想清楚了,就半点不拖泥带水,该关门就关门,半点不多想了。还在门外的,反而会多想点。」
宁姚疑惑道:「我教过你这个?」
陈平安笑道:「教过啊。」
然后转过身,陈平安以心声道:「其实我是知道的,先生如今身在宝瓶洲,并不轻松。刚好有理由让先生早些返回中土文庙。」
先生如今其实只在两个地方,会轻松些,中土文庙,功德林。再就是合道三洲所在,南婆娑洲,桐叶洲,扶摇洲。
先生即便恢复了文庙神位,可那三洲山河实在破碎太多,所以在那三洲之地之外现身,就是雪上加霜的处境。
所以陈平安是又想与先生多聊些,又不愿先生为此遭罪。
不远处的客栈那边,老掌柜到底是老狐狸了,晚来得女的老人,先前眼见强拦着闺女,估计悬,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就主动让闺女去找那宁姚,拜师学艺,在闺女这边的道理,自然是有的,一般江湖女子,至多佩剑一把,那宁姚直接背了个剑匣,拳脚功夫能差了?这要不是江湖女侠,谁是?于是傻闺女当时就真去敲门了。
百无聊赖的少女,这会儿来到柜台这边,她眼睛一亮,瞧见了那袋子麻花,「爹,怎麽想到给我买麻花了?」
她拿起一根,嘎嘣脆。
老掌柜没有老糊涂,说是陈平安那小子的好心好意,白送了一袋子吃食,只是笑呵呵道:「我这当爹的,心不心疼闺女,当闺女的,自个儿心里就没点数?」
少女含糊不清道:「心疼心疼,有数有数。」
老掌柜问道:「那还拜师不拜师了?」
老人还笑眯眯补了一句,「如果还有心气儿,爹是可以帮忙的。」
少女摇摇头,说道:「算了吧,先前听爹的,去主动敲门,胆子都用完了,我发现自己挺怕那个宁师父,她一瞪眼一挑眉,我就要说不出话来。」
少女学那宁姚,做了个挑眉瞪眼的动作,先后自顾自笑起来。
老掌柜瞥了眼油纸袋,有点良心不安,就笑着说了句公道话:「别的不说,那个陈平安,真不是什麽流里流气的登徒子。」
少女差点噎到,笑了起来,「一开始确实怕的,这会儿当然知道了啊,人嘛,不坏的。」
我又不傻,这家伙每次看宁师父的眼神,其实就俩字,深情。
书上说了,好女怕郎缠,肯定是他死缠烂打,嘘寒问暖,才追着了宁师父。
只是这种话说不得,不然爹又要嫌她看多了杂书,乱花钱。
少女拿起第二根香脆麻花,问道:「爹,你说他也不是什麽浪荡子,还是个闯荡江湖的外乡人,又是第一次来咱客栈,为啥那天晚上,看我的眼神,那麽怪啊?」
老人想了想,给出自己的理由,「约莫是认错人了吧,大晚上的,乍一看,可能是觉得你与谁很像来着。武林中人,见的人多,江湖故事就多。」
老秀才在门口笑问道:「刘老哥,能不能与你借两条凳子,介不介意在客栈门口晒晒太阳?」
老掌柜笑道:「多大事儿,好说好说。」
少女立即帮忙去搬了两条长凳,搁放在门外,今儿日头不大,确实不热。
陈平安和宁姚到了客栈门口,老秀才就跟陈平安坐在一条长凳上,宁姚和那凑热闹的少女坐在一旁,只是少女想了想,最后还是离开了。
陈平安说了那桩事情,老秀才点头道:「小事,我喝完酒,就去请礼圣。」
宁姚说道:「我刚好一起去趟文庙。」
老秀才连忙摇头摆手,「别啊,我还要回来的,下次再一起离开宝瓶洲。」
宁姚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宁姚就不再坚持。
老秀才瞧着目不斜视,其实心里边乐开了花,咱们这一脉,出息大发了啊。
文圣一脉,如果说早年从先生的学问,到几位学生的各有所长,简直无敌,兴许唯一一处稍稍不如人处,就是各自找媳妇一事了,如今又无敌了不是?
老秀才轻声笑道:「先生曾经失去了陪祀身份,神像都被打砸,学问被禁绝,自囚功德林的那一百年里,其实先生也有开心的事情。猜得到吗?」
陈平安笑着点头,然后递过去一壶酒水。
老秀才接过酒壶,满脸怀疑,摆摆手,「不能够,不能够,这要是还猜得到,老头子和礼圣都要跟我抢弟子了。」
陈平安自己抿了一口酒,「以前,浩然天下如果谈及我那几位师兄,肯定都少不了一个『文圣嫡传』,在功德林那会儿,先生落魄,就只被当作是师兄们的先生了,先生对此不忧不愁,反而只会开心,偷着乐呢。」
老秀才抚须而笑,「谁说不是呢。苏子说了那麽多赏心悦事,其实要我看啊,就只有偷着乐的乐呵,最值得乐呵。」
宁姚会心一笑。
难怪几座天下的山巅大修士,都知道文圣最最偏心自己的关门弟子。
老秀才喝过了酒,起身道:「那先生就先忙去,可能需要找那封姨,与这位前辈道个谢,之后估摸着得有一两天功夫不在京城了。」
陈平安想要起身,却被老秀才按住肩头,转过头,眼神询问,机会,懂了吗?陈平安都没点头,必须的,先生你赶紧收一收眼神啊,免得多此一举。老秀才恍然,有道理有道理。
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秀才先去了趟火神庙找那封姨。
花棚下,坐在台阶喝酒的封姨,立即起身相迎,仪态万方施了个万福,「见过文圣先生。」
老秀才坐在一旁石凳上,笑道:「就是来这边道个谢,前辈别嫌晚,要是嫌弃了,我是可以自罚三杯的,哎呦,瞧瞧我这记性,忘记带酒了!」
封姨丢了一坛百花酿过去,老秀才揭开泥封,嗅了嗅,「好酒好酒,都好到舍不得喝了。」
老秀才保持那个拎酒不喝的姿势,斜眼封姨。
封姨等了半天,只得又抛过去一坛。不然就老秀才那德行,真能这麽一直熬下去。
她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要说熬,这位文圣确实是能熬。一想到此处,封姨也就无所谓那两坛百花酿了,再说了,老秀才的弟子,不也骗去了两坛?
这个老秀才和他那个关门弟子,一个前脚走一个后脚来,真是一模一样的作风。
可是文圣一脉,其馀崔瀺,左右,刘十六,齐静春,哪个会这麽没脸没臊的?
亏得陈平安总算还收了个曹晴朗当学生,算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了。
老秀才放下手中那坛,双手抱住第二坛百花酿,满脸愧疚道:「怪不好意思的,难为情难为情,瞧瞧这事情整的,像是登门讨酒喝来了。」
封姨笑了笑,手指间凝出一缕清风,最终是那老秀才关门弟子的一句言语,在花棚这边响起。
老秀才竖耳聆听,一手怀抱酒坛,一手抚须大笑道,「善!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原来是客栈门口那边。
陈平安发现宁姚盯着自己,低头喝酒再抬头,她还是看着自己。
陈平安立即信誓旦旦道:「天地良心,是先生想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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