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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四章 一只笼中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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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道童站在台阶上,药铺的杨老头经常坐在那边手持旱菸杆,吞云吐雾。

陈平安站在檐下,打了个规规矩矩的道门稽首,默不作声。

不是陈平安故弄玄虚,而是确实不知道如何作答,主要还是担心牵扯到李柳,只好硬着头皮闷葫芦。

少年道童抖了抖袖子,回了个有模有样的儒家揖礼,笑而不言。

少年坐在台阶上,伸出一只手,「随便坐,我们都是客人,就别太计较了。」

我是过客,你暂时也是,以后则未必。

陈平安挪步坐在那条长凳上,与少年隔着一口四水归堂的天井,双方相对而坐。

眼前少年道童的身份,根本不用猜。

曾经骑牛过关,悠游蛮荒天下,随便一指,就将旧王座大妖打回古井底部,在对方身上留下数千年不可磨灭的道痕。

更使得大祖初升远遁天外,不敢露面。

饶是大玄都观的孙道长,这样一位「隔三岔五就要问候真无敌」的得道高人,传闻在游历浩然天下的时候,与白也等人,每每提起创建白玉京的道祖,一样与有荣焉,信誓旦旦保证天底下最能打的,还是在我们青冥天下那位。

在道祖这边,揣着明白装糊涂,毫无意义,至于揣着糊涂装明白,更是贻笑大方。

道祖看了眼陈平安身上的十四境气象,笑道:「礼一字,难在情理兼备,不死板。小夫子还是很厉害的。」

随后道祖一语道破天机,「你能够容纳下陆沉的这份境界,流散极少,不单单是礼圣和陆沉的缘故,与你自身的『虚舟』造诣颇高,关系不小,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虚己者天地宽。只说你认识的人中,周密,崔瀺,齐静春,郑居中,吴霜降,都是类似的读书人。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一个人空肚子,才能吃得多。修道之人,为何能够异于常人,何谓入山修仙,无非就是凿山为屋舍,将凡俗夫子的七情六欲,杂念浊气,搬出去,将天地灵气丶道法机缘和功德福报,搬进来。」

一袭青衫正襟危坐,就像个刚刚读书识字的学塾蒙童。

如今几座天下的山巅修士,无论是飞升境,还是十四境,都不敢对周密直呼其名,就怕泄露人间天机给天上。

道祖笑了笑,这家伙好像还被蒙在鼓里,也正常,三教诸子百家,岂会让那个一,年少时就获得持剑者的认可?更有两位师兄盯着,陈平安自然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自己,这麽多年远游路上,其实不止是秉烛夜游,亦是白昼提灯。

只是道祖不着急说破此事,问道:「你自幼就与佛法亲近,对于肯定否定一事又颇有心得,那麽一定知道三句义了?」

陈平安点点头,「佛说世界,既非世界,故名世界。」

道祖微笑道:「好语,可更说看,不妨举个例子。道理是天地空悠悠,例子就是驿站渡口,好让听者有个立足之地。不然高人说理,骑鹤上扬州。」

陈平安说道:「苏子有诗篇,儋州云霞钱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来别无事,儋州云霞钱江潮。」

道祖说道:「再语。」

陈平安答道:「道可道非常道。」

道祖笑道:「难怪苏子赠送字帖,要比柳七更痛快些。也难怪孙观主对你青眼相加,回了家乡,逢人便说浩然天下有个小道友,是个妙人。」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自己人还没去青冥天下,名声就已经满大街了?这算不算酒香不怕巷子深?

道祖问道:「有没有想过,为何你那两位师兄,敢行瓮中捉鳖之事?万年之前,我们三位就未能彻底解决掉旧天庭遗址这个遗患,如今周密入主其中,想必只会难度更大。可是如今我们三位都要散道了,治水一事向来堵不如疏,这个道理,崔瀺和齐静春,都不是短视之人,岂会不明白?你再想一想,为何周密携众登天,他到底在等什麽?补缺神位,跟我们世俗王朝的钦天监差不多,向来一个萝卜一个坑。」

道祖说到这里,笑道:「周密总不能只是等着我们三个去堵门吧?」

陈平安摇头道:「晚辈想不明白。」

「因为人间有一事,让周密都百密一疏了。」

道祖抬起手臂,指了指陈平安,「就是你,笼中雀。」

天上周密,人间陈平安,存在着一场心性上的拔河,最终决定谁更能够成为一个崭新的丶更强大的那个一。

落魄山?魂归于天,魄归于地。

当然周密肯定自有手段,另辟蹊径,别开生面,寻求破解之法,绝不会束手待毙。

道祖说道:「所以青童天君留了一封书信给你,问你吃饱了没有。」

陈平安瞬间心弦紧绷,双拳虚握,放在膝盖上,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问道:「我就是那个……一?」

道祖笑道:「齐静春确实将一副很重的担子,早早放在了你肩头。」

陈平安豁然开朗。

为何一个算尽天事的邹子,会那麽早就开始针对一个泥瓶巷孤儿。邹子这种存在,原本早就勘破生死丶超脱善恶了。

年幼时上山采药,那次被山洪阻拦,杨老头后来传授了一门呼吸吐纳的法门,作为交换,陈平安打造了一支旱菸杆。

从大隋京城归来,赠送了一把飞剑,被陈平安取名为十五。杨老头的理由,是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

加上那把本名为「小酆都」的飞剑胚子,初一十五,寓意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不曾想最躲不过的,好像是陈平安自己。

再次出门远游,去剑气长城为宁姚送剑,腿脚上边张贴有真气符。

陈平安问道:「一早就是我?」

道祖摇头道:「那也太小觑青童天君的手段了,这个一,是你自己求来的。」

陈平安松了口气,直截了当问道:「敢问道祖,能不能解决此事,而且我还是我?」

道祖笑呵呵道:「自求多福。」

陈平安哑然。

道祖估计是担心陈平安想岔了,实在是一个原本好好的说法,愣是在世间给流传得越来越偏离本义,所以道祖随后加了一个字,「自求者多福。」

陈平安问道:「如果李柳或是马苦玄看到了那些文字,那麽会是谁的笔迹?」

一直以来,陈平安始终误以为那些文字,出自李柳或是马苦玄的手笔。

道祖摇头道:「不一定。李柳所见,可能是那个仿佛替他人讨债的董水井,或是『道心守一』的林守一。马苦玄所见,可能是火神阮秀,或者水神李柳。顾璨所见,可能是宋集薪,或是画龙点睛的赵繇,阮秀所见,就可能是泥瓶巷陈平安或是刘羡阳的字迹。只能确定一点,不管谁看见了,都不是自己的笔迹。」

道祖笑道:「当你们心中认定一事,就会不断寻找理由和论据,来支撑你们的这份认知。窑工,屠子,仵作,木匠,樵夫找柴,渔翁寻鱼,只因为一技之长,各有不同,那麽看待同一座世界,就会各有各的侧重。」

陈平安皱眉不已,试探性问道:「那些文字,类似红烛镇?就像是一处光阴长河的汇流处。故而谁都可以是,同时谁都不是刻字之人?」

道祖答非所问,「青童天君之所以设置这个禁制,是为了让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不至于在未来的修行路上,太过劳心。当然更担心,在骊珠洞天破碎,落地生根后,失去了一道隔绝天机的屏障,年轻一辈纷纷外出游历,会过早露出关于那个一的蛛丝马迹。」

关于光阴长河的流向,是一个不小的禁忌,修道之人得自己去摸索探究。

道祖笑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回答先前那个问题了?」

陈平安下意识转头,看了眼泥瓶巷方向。

从小巷走到药铺这边,若是有钱买药,风雪天气,道路泥泞,也会脚步轻盈,兜里无钱,同样的路程,哪怕一路春暖花开,也会让人步履蹒跚,疲惫不堪。

为何会如此,心境使然。法不孤生,依境而起。跋山涉水,却不拖泥带水,这就是佛门所谓的除心不除事。何况自家先生还曾专门注解过「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语。

年少时烧瓷一事,最大学问,无非四个字,得心应手。心之所向,手之所化。

陈平安说道:「不用一个人瞎逛街巷,只为了能在地上找颗铜钱,也不用等着别家开门,我觉得都不辛苦。」

道祖笑问道:「捡着过钱?」

陈平安赧颜道:「还真捡过几颗。」

帮人抢水的夜幕里,有个孩子躺在田垄上,翘着二郎腿,嚼着草根,头顶就是星河璀璨,孩子高高举起一颗白天在地上捡到的铜钱。

道祖抬起手,指了指脑袋,再指了指心口,「一个人的理性,是后天积累的学问汇总,是我们自己开辟出来的条条道路。我们的感性,则是天生的,发乎心,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可惜人为物累,心为形役。故而修行,说一千道一万,终究绕不过一个心字。」

「陈平安,试问世间一切『术』之宗旨所在?」

陈平安略作思量,答道:「可以证伪,可以纠错。」

道祖又问,「道之所在?」

陈平安答道:「可以让人心神往之,与天地万物合一,远离颠倒梦想。」

道祖点点头,似乎对陈平安的答案还算满意,有几分感慨神色,「百花齐放,千舸争流,最早那些改天换地的人族先贤,在那段很难用言语去描述的峥嵘岁月里,不管是修道登山,还是做学问,都是一个很美好的时代。」

道祖站起身,「随我走一趟泥瓶巷。」

陈平安跟着起身,与道祖一起走出后院,药铺前院的苏店和石灵山浑然不觉。

跨出门槛,道祖望向街道笑言:「齐静春当年远游小莲花洞天,摘走那枝荷花之前,跟我说了一番言语,修行之旨趣,在于知道,求道之乐趣,在于未知。好家夥,教我修道呢。」

陈平安会心一笑。

道祖突然打趣道:「你这个当师弟的也不差,早年尚未练拳学剑,就敢让我让道了。」

陈平安笑道:「年少无知,说了句冒犯言语,道祖见谅。」

「就不是心里话?」

落魄山山主以诚待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是心里话。」

「那就无妨,夜问良知,日晒心言。一个人走路,总不能被自己的影子吓到。」

一同走在街上,道祖随口问道:「最近在钻研什麽学问?」

对于道祖而言,好像什麽都可以知道,想知道就知道,那麽不想知道就不用知道,大概也算一种自由了。

陈平安答道:「看了些道门法牒和符图籙文,来之前,本来打算要去趟钦天监,借几本书。」

礼圣在京城提醒过一事,证道契机所在,就在文字。

「这就开始为游历青冥天下做打算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陈平安担心一个不小心,在青冥天下那边刚露头,就被白玉京二掌教一巴掌拍死。

只是当着道祖的面,总不好说他那嫡传弟子的是非。

「看书可有心得?」

「《丹书真迹》上说过,籙文是由道气演衍而成的文字,所以打算多挑些夔龙纹丶饕餮纹和云篆纹去看。」

道祖嗯了一声,「读之使人神观飞越。」

陈平安疑惑不解,不是看?而是读?符籙图案怎麽个读?

道祖转头笑道:「方才在药铺里边,你知道了自己是那个一,当下能够不忧惧,还可以解释为你自身道心稳固,再加上陆沉道法的馈赠,只是为何半点后怕都没有,你就不担心是粹然神性使然。还有你别忘了,如今武学之路,本就是神道旧途。」

陈平安眼神明亮,看着街上远方,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心之所想,直接大道显化,街上竟然下起了一场小雨,行走其中,「那就脚踏实地,走去试试看。」

道祖笑了笑。

跟陈清都那个死犟死犟的家伙还挺像,难怪辈分悬殊却投缘。

很剑修啊。

陈平安转头回望一眼药铺。

之后两人一起走向泥瓶巷,道祖将一些白玉京都不会记载的老黄历娓娓道来。

「有人曾经为了寻找自己的本来面目,沿着那条光阴长河逆流而上,追本溯源,结果无果。」

「有人孜孜不倦,尝试着寻找天地间完全相同的两朵花。半天。一座天下的光阴长河足足停滞了半天。一身道法,终于支撑不住,就此崩散天地间。此人最终笑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又有人仗剑远游,开天辟地,追寻一个答案,人外有人为何人,天外有天是何天。你猜猜看,是怎麽个开天辟地?」

陈平安立即想起了师兄崔瀺在剑气长城的那次相逢,一巴掌拍在胳膊上,便答道:「以颠倒芥子须弥之术,往人身小天地走,内求自证?」

道祖却没有给出答案,已经转移话题,「教外别传,不立文字。言语不也是文字,故而有人就此散道,试图打破文字藩篱,设定千年为期,混沌一片,神识之海,杳杳冥冥。」

「有人偏要探究一事,远古神灵之前,又有什麽存在,造就了神灵。」

「于是就又有人产生疑惑,那光阴长河,到底是一条来无踪去无迹的直线,还是一个循环不息的圆相,或是由无数个不可切割的点组成?会不会是远古神灵曾经创造了有灵众生,最终又交由人族在将来造就了神灵?」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难免好奇,这位道祖,曾经是否成功去过边界处,又看到了什麽,所谓的道,到底是何物?

道祖笑道:「你差点就被陆沉代师收徒,成为我的关门弟子。陆沉显然比你所想更远,去了白玉京,笼中雀,关起门来,就更名副其实。」

陈平安愣了愣。

「不过白玉京那边,好像还是我说了更作数。哪怕是当着至圣先师的面,我还是要说一句,你要是当了我的关门弟子,哪里需要如此劳心劳力,只管在白玉京心斋独坐,修行大道,当那四掌教,至少万年无忧……听听,你们这位至圣先师真是半点不让人意外,又蹦出个三字经。」

陈平安对那入耳三字,假装没听见。

不曾想学究天人的至圣先师,还是一位性情中人……

道祖好像在与至圣先师对话,笑道:「老夫子卷袖子给谁看,如果我没有记错,早年那把佩剑,可是都被某位得意学生带去了蛮荒天下。」

陈平安心神微动。

最早的文庙七十二贤,其中有两位,让陈平安最为好奇,因为陪祀圣贤学问高,作为至圣先师的嫡传弟子,并不稀奇,但是一个是出了名的能挣钱,另外一个,则不是一般的能打架。只是这两位在后来的文庙历史上,好像都早早退居幕后了,不知所踪,既没有在浩然天下开创文脉,也未追随礼圣去往天外,只是哪怕十分好奇,陈平安在先生那边,还是没有问及内幕。

道祖笑着与陈平安解释道:「群凶四起,必有压胜。文庙还是有些后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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