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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七章 读书声里太平道上(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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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大有学问极有讲究的,因为十六颗秤星,寓意北斗七星丶南斗六星,再加上福禄寿三星。

前人叮嘱后人,不欺天不瞒地,不然短一两无福,少二两少禄,缺三两折寿。所以说做买卖的人,最忌讳缺斤少两。这就叫人在做天在看。

陆沉拿起那杆古秤,双指捻住,轻轻旋转,轻声叹息道:「明明是反覆叮咛,可惜无声。」

放下那杆秤,陆沉转身背靠书案,双手摩挲着由豫章郡本地大木制成的案面,轻轻呵气,将那个悬在火盆上方的光球吹散,如一囊萤火虫飘散开来,陆沉看着那一幕景象,微笑道:「海为龙世界,天是鹤家乡。大鱼看甚大网都迸出!」

林正诚冷笑道:「是齐先生做成了这件事,跟你陆沉有屁关系。」

之所以不是鱼死网破的下场,只是因为有人扯开大网,不惜裹缠自身,真身如瓷器崩碎,任由网中大鱼小鱼,一并逃出生天。

陆沉大笑道:「还好,没说贫道是个搅屎棍,已经是林兄嘴下留情了。」

林正诚冷笑道:「那是因为提及了齐先生。」

陆沉不以为意,我们林兄就这脾气,习惯就好。不媚上不欺下,做人做事做官,都是做一种人。

「赵繇对宋集薪最为佩服,觉得无论是下棋,还是求学,自己都远远不如同窗,宋集薪却打心底瞧不起赵繇,双方未能真正大道相契,故而赵繇未能为其『点睛』,最终宋睦便只是当了个大骊藩王,而非帝王。」

「赵繇同样棋差一着,骑乘牛车离乡之后,遇到绣虎拦路,少年交出了自家先生赠送的那方印章,错是无错,只是如此一来,本是遥远之『遥』,『宙』之繇,反成『摇动』之『摇』,劳役之『徭』。」

「泥瓶巷墙头上,陈平安当那烂好人,出声救人,自然是出乎好心,当那也确实从卢家小儿的脚下,保住了命垂一线的刘羡阳,

可冥冥之中却属于引火上身,双方命格,可不是什麽相辅相成,甚至是一种相冲,于是就有了后来双方的种种坎坷,比如刘羡阳,依然差点死在咱们正阳山那位睥睨天下的搬山大圣手上。刘羡阳,正阳山,五月初五陈平安,只等三方散开,唯独正阳山留在原地,其馀朋友二人,各自颠沛流离,远离家乡,才有了后来双方的联袂问剑正阳山。只是此间诸多得失,就属于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了。」

「若非那娘娘腔窑工心地厚道,那夜在泥瓶巷祖宅内一瞬间福至心灵,最终只将那盒胭脂埋藏在门外的小巷中,而不是放在陈平安一眼可见的地方,甚至不是藏在院中地下,不然长远来看,就不是什麽报恩,而是好心却害人了。」

「开喜事铺子的老柴,生前曾经反覆叮嘱孙儿胡沣,不要接近陈平安,是很明智的选择。」

陆沉感叹道:「鸾凤错位,芝兰当道。田里稗草。」

擅离本位的鸾凤,生错地方的芝兰,尚且因为容易滋生浑浊之气,而不得不被铲除,何谈那些不起眼丶本就惹人厌的稗草?

如今担任大骊刑部侍郎的赵繇,「繇」一字,古同劳役之「徭」,歌谣之「谣」,遥远之「遥」,还有「宙」,以及草繇木条之茂盛状。

汇集龙气的宋集薪,负责「画龙点睛」的赵繇,五月初五出生的陈平安,加上出身远古养龙一脉的刘羡阳,再加上那个喜事铺子的胡沣。

山清水秀,草木茂盛,伐木集薪生火,以远古至高之礼祭祀神灵,于人间阳气最为鼎盛之日,烹大地江河炼铸阳燧镜,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与天取火,大火燎天,烟雾如龙飞升,火光直通天外,自成一条光阴长河,这便是一条无需飞升台的崭新登天之路。

这就是命。

几乎是一种既定之命。

陆沉说道:「所以说当年说服陈平安父亲的那个人,绝不仅仅是泄露了本命瓷一事,而是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打碎本命瓷,就等于岔开旧路,不一定真的可以避免,可好歹多出了一线生机。我们回头来看,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好心办坏事,坏心也可能做成好事。这世道,奇人多,怪事也多。」

林正诚脸色阴沉道:「是你?!」

林正诚离开骊珠洞天去往京城兵部任职的途中,国师崔瀺曾经在一处驿站等着。

一场复盘,崔瀺曾经评价过眼前这位白玉京三掌教。

即便隔着一座天下,即便被浩然天下大道压胜,也拦不住陆沉恢复十四境巅峰修为。

更拦不住一整座白玉京跨越天下,从天而降,落在宝瓶洲骊珠洞天的上空。

林正诚当时曾经问过一个问题,「只是为了针对齐先生一人,至于吗?」

崔瀺笑言一句,「陆沉与齐静春并无大道之争,可只要是为了那个大掌教师兄,陆沉就至于。」

「一方面,那位白玉京大掌教,是陆沉最敬重之人,此外陆沉还有一个更大诉求,是出乎私心,因为当年陆沉觉得某个谜底,能够在他师兄身上得到答案,前提是这位道祖首徒当真能够做成一事。」

陆沉无所谓时,谁都打不过。

陆沉有所求时,谁都打不过。

有陆沉在,不是说齐静春就一定没有第二种选择。

但是正因为陆沉的出现,让齐静春最终只有两种选择。

就像一盘棋,下到了收官阶段,一方占优。

赢还是赢,但是占据上风一方的赢棋路数,就那麽一两条棋路可走。

你赢你的棋内局,我赢我的棋外局。

打个比方,假设刘羡阳手里拎着几件值钱瓷器,要去泥瓶巷找陈平安。

不管在小镇如何走街串巷,更换路线,到头来终究只有两条路可走,路过顾璨家门口,与不路过。

陆沉的存在,就是个跟刘羡阳不对付的泼皮无赖,堵在顾璨家门口的街巷拐角处,谁来就与谁搏命,而且绝非故弄玄虚。

刘羡阳就算打得过那个无赖,但是权衡利弊,犯不着,没必要,因为手里边还拎着瓷器要送给陈平安,当然就要绕路。

陆沉哑然失笑,抬手一拍桌案,佯怒道:「都什麽跟什麽啊,别血口喷人,贫道是什麽时候到的小镇,就那麽几年功夫,能做成什麽事情,你林正诚会不清楚?这只大屎盆子也能扣到贫道的头上?!就算你做人不讲良心,栽赃嫁祸总得讲点证据吧?!」

林正诚皱眉道:「是邹子?」

陆沉抹了把脸,演戏真累,摇头道:「既然最有可能,那麽就肯定不是了。邹子做事情,一向喜欢点到即止,如此亲身入局,不是邹子风格。一着不慎,直接道心崩碎,只是跌境都算好的了。」

陆沉伸手拍了拍头顶道冠,再伸长胳膊,抬高手掌,晃了晃,「头顶三尺有神明,不管外人信不信,反正贫道是很讲究的。」

陆沉沉默片刻,掐指一算再算,突然笑了起来,「可怜田婉,本来只是将那蝉蜕洞天藏在骊珠洞天之内,自以为能够骗过自己,便可以瞒天过海,到底是道行浅薄了,这种自欺欺人的事情,当真是谁都可以学可以做的?老柴信守承诺,没有觊觎那只金色蝉蜕,估计连老柴都没有料到,一路辗转,竟然还是被他的宝贝孙儿,得了这桩『明明近在手边,偏偏远在天边』的福缘,委实妙不可言,所说老话说得好,命里八尺莫求一丈,不求反而可能就有。」

「不过要说宠爱晚辈的程度,谁都比不过杨老头看待李槐吧。所以说傻人有傻福,必须得信!贫道下次收取关门弟子,就一定要收个不那麽聪明的。」

陆沉望向那个林正诚,「关于蝉蜕洞天的下落,此事可以转告陈平安,不打紧,贫道保证绝对不会画蛇添足。」

林正诚扯了扯嘴角,显然没这打算。

当年小镇的白事铺子不少,喜事铺子却只有一个,掌柜是胡沣的爷爷,老人去世后,墓碑上用上了真名,柴道煌。

所以陆沉才会一口一个老柴。

老人曾是远古人间所有定婚店的头把交椅,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月老了,昔年道场所在,名为「撮合山」。

掌管一本姻缘簿和牵红线,以及所有的媒妁之言。

而他的孙子,胡沣。古月胡。

胡沣与桐叶洲敕鳞江畔的少女,一样是远古月宫的天匠后裔。只是胡沣的血统要更为纯正,就像后世门户里边的嫡庶之别。

陆沉赶紧走回火盆旁坐下,再不回去,就要被林正诚啃完所有红薯了,拿起最后一块,轻轻拍掉灰尘,使劲吹了口气,嬉皮笑脸问道:「林兄,贫道好歹是个白玉京三掌教,在青冥天下那可都是横着走的,谁敢跟贫道喘口大气,你如今又无靠山了,还敢跟贫道说话这麽冲,凭什麽?」

林正诚淡然道:「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陆沉哀怨道:「异乡遇同乡本该两眼泪汪汪的,林兄咋个又骂人嘞。」

林正诚直接问道:「陆掌教何时返乡?」

陆沉埋怨道:「这话说得伤感情了,别忘了,我们是同乡。」

林正诚极无诚意, 「哦,陆掌教不说,林某人还真给忘了这茬。」

陆沉气笑道:「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你这个阍者会不知道,贫道可是等于豁出性命不要了,陪着陈平安走了趟蛮荒天下,建功立业,天下侧目。」

林正诚点头道:「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所以今夜才愿意陪着陆掌教聊了这麽多废话,不然我早就下逐客令了。」

陆沉抬起双手,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自言自语道:「不生气,不生气。犯不着,犯不着。」

林正诚犹豫了一下,抱拳沉声道:「只说这件事,做得很不陆沉,我服气,是条汉子。」

不还是骂人?

可陆沉立即笑脸灿烂起来,「这种暖心窝的好话,林兄倒是早说啊,说不定贫道都愿意为林守一这个侄儿护关!从元婴跻身玉璞而已,又不是从仙人跻身飞升,小事一桩。」

「陆掌教要是愿意改个姓氏,我可以在下次修家谱的时候,添个名字,放在第一页都没问题,反正祠堂敬香,都是九炷香。」

「林兄,你要是这麽聊天就没劲了啊。贫道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一个凶狠起来,六亲不认的。」

「那我改个姓?」

「林兄请自重!」

见那林兄又开始装哑巴,陆沉只得主动开口道:「就这几天的事情了,文庙比林兄更早下了逐客令,贫道必须在今年年底,离开浩然天下,一旦立春就为贫道关门,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贫道走吧,除此之外,贫道实在想不出第二个原因。」

林正诚说道:「听说二掌教刚收了个弟子。」

陆沉讶异道:「贫道怎麽不知道此事?」

唉,这个余师兄,怎麽回事,都不与我这个师弟打声招呼。

容贫道掐指算上一算,哦,巧了,姓杨,是个绰号小天君的,还是咱们浩然天下的老乡,本就是道门中人,二师兄可以啊,是学咱们那位师尊,收个外乡人当弟子?

可问题在于,这个北俱芦洲的杨凝性,怎麽能跟自己比,年轻人撑死了就是第二个「雅相」姚清。

幸好不是余师兄的关门弟子,不然自己一定要拦上一拦。

陆沉站起身,抖了抖袖子,「等到一切都水落石出,好像便无甚意思了。」

就像陈平安先前与自己暂借一身道法时,难免心生感慨,境界一高,天地就小。

其实这也是所有飞升境丶十四境大修士的共同感受。

世态人心,山重水复,好似一般模样,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西方佛国那边,陆沉是不敢再去了,蛮荒天下暂时去不得,除了重返蛮荒的白泽,其实还有一个与蛮荒天地同寿的存在。

名「逡」。诞生于蛮夷之地,大荒之中。

类似五彩天下的那个小女孩,如今嘉春几年,她便几岁。

当然还与浩然天下,当年不愿意为至圣先师一行人撑船过渡的老渔翁,是一样的大道根脚。

至于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国,自然一样有类似的存在。当初陆沉正因为知晓此事内幕,才有了那句流传后世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三教祖师在散道之前,肯定都会各自见一见「道友」。

敢问心斋?唯道集虚。澡雪精神,除却秽累,虚其心则至道集于怀也。

莫向外求,自求多福。转念一想,便是智慧。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故而君子慎独,敬鬼神而远之。

林正诚站起身,「我就不送客了。」

陆沉微笑道:「比起老瓷山那些碎瓷片,更不起眼的,好像还是那些匣钵。」

那些匣钵。

既像是那些精美瓷器的传道人,也像是护道山水一程便默然离去的护道人。

在陆沉看来,天地间真正的匣钵,大概就是所有孩子的父母了。

林正诚突然问道:「陈平安从小镇带走的那把槐木剑,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好像交给了老大剑仙,却始终未曾归还,与剑气长城的那位祭官有无关系?」

陆沉撇撇嘴,「那会儿贫道已经不在小镇了,何况这件事,显然是齐静春的作为,让贫道怎麽猜。」

陆沉也问了一个问题,「如今窑务督造署库房门口那边,还是按例年年更换春联?」

林正诚摇头道:「多年未换了,是国师的意思。」

昔年窑务督造署有一座戒备森严的库房,负责搁放烧造出来的各类御用瓷器,验收无误,就会定期秘密送往京城。

陆沉摆摊子的那些年里,偷摸去过几次。

里边摆满了瓷器,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但陆沉却不是奔着养眼去的,每次到了那边,就摸出一条小板凳坐着,闭上眼睛,竖耳聆听。

听那冰裂纹瓷器的开片的细微声响,如一串风铃声,故而被老师傅们说成是一种「惊风」,叮叮咚咚,如同天籁。

而库房门口张贴有一副楹联,按例都是坐镇圣人的手笔,用来辞旧迎新,如果是道家圣人坐镇一甲子内,还会就近取材,专门用上取自桃叶巷的桃木作为春联底板。

陆沉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去库房,门外悬挂着一幅去年写就的春联。

读书声里,风调雨顺,事事有馀福。

太平道上,国泰民安,年年迎新春。

陆沉身形一闪而逝,离开洪州采伐院,转瞬间来到昔年小镇的石拱桥边,夜幕中沿水散步,年轻道士来到那处青崖之上,独自一人,抬头望天。

乡野田间看星河,蜗牛角上争大道。

故人应笑我,作梦中梦,见身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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