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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九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十)(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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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每年,都会有个老朋友,来这边探望张掖。

素鳞岛女子岛主,作为刘志茂大弟子的田湖君,她是书简湖的一位本土金丹地仙。

她今天也来了这边,只是与师尊一般,都施展了障眼法,因为所见之人,是章靥。

青峡岛一众修士当中,担任钓鱼房主事的章靥,是最早跟随刘志茂的「从龙之臣」,甚至没有什麽之一。

没有谱牒修士出身的章靥,可能就没有后来的截江真君,就更没有如今的真境宗首席供奉了。

章靥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边,与故主刘志茂和田湖君,三人围坐在一只火盆旁,章靥喝着一碗池水城的乌啼酒,这种仙酿,价格死贵,不是贵客登门,不会轻易拿出来待客,小门小户的,处处都需要花钱,由不得他这个掌门,大手大脚开销,那些弟子们的修行,作为本命物的灵器,日常药膳,以及偶尔给鹘落山邻居仙府的人情往来……哪里不需要神仙钱,

虽然略显寒酸,但是日子过得很充实,章靥甚至不觉得是什麽苦中作乐。

人生路上,上一次有这种心境的生活,还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刚刚认识刘志茂。

一个野心勃勃,一个志向高远,两个白手起家的穷光蛋,会一起憧憬未来。

章靥端着酒碗,捻起一粒花生米丢入嘴中,好奇道:「这位新晋湖君,是什麽来头丶背景,怎麽一点官场消息都没有的。」

刘志茂讥笑道:「琅嬛派的掌门张掖,早年青峡岛的二把手,书简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野修章靥,到头来,在鹘落山给个龙门境修士手底下,半租半买了一块屁大地盘,张掌门你自己说说看,有什麽官场门路?如今那些个山水邸报,都是与鹘落山修士们借阅的吧?」

章靥从盘子里拿起几张米粿,分别蘸了蘸豆腐乳,再放在火炉上边的铁网上边烤着,「我这叫宁为鸡头不当凤尾。再说了,我这门派是小,名字取得大啊。至于山水邸报这些开销,能省则省,跟人借来翻看,邸报上边又不会少掉几个字的,不看白不看。」

流霞洲的琅嬛福地,与那金甲洲的鸳鸯福地,都是名动浩然九洲的极佳去处。

只是捡了个大漏,得以取名为琅嬛派,却意味着章靥的这个门派,以后就别想跻身宗门了,除非临时改名。

最近这麽些年,章靥每次去书简湖,就两个地方,去见那个算是自己「带上山涉足修行」的鬼修曾掖,当年淳朴怯懦的少年,正是章靥带着离开茅月岛,到了青峡岛,遇见了那个帐房先生,才有后边的所有机缘和境遇。还有就是那处昔年横波岛遗址,其实如今就只是一处水面而已。

反正章靥都会刻意绕过青峡岛,显然是打定主意,要与过往划清界线了。

刘志茂说道:「新任湖君夏繁,是头鬼物,听说是大骊边军斥候出身,生前曾经立下不小的战功,带队袭杀过一头元婴境妖族,此次赴任后,在外露面次数不多,暂时还不知真正的性格,总之不是什麽省油的灯,是头笑面虎。尤其是他身边还带了个来历不明的幕僚,叫什麽吴观棋,也没个道号,听说是散修出身,要我看啊,多半就是大骊谍子出身的阴狠货色,听刘老成说过一嘴,夏繁能够从一众英灵当中脱颖而出,补了这麽个天大实缺,好像那位大骊太后,暗中出力不小。」

章靥笑道:「这种云里来雾里去的神仙打架,我们这些只在岸边浅水处吃食的小杂鱼,看看热闹就好了。」

刘志茂笑呵呵道:「确实比我自在多了。」

这麽些年,刘志茂一直反覆劝说章靥重返书简湖,哪怕不在真境宗那边担任谱牒仙师,在青峡岛横波府的那些藩属岛屿当中,随便挑选一个,跟田湖君差不多,捞个岛主当当,不一样能够开山立派?总好过在这边隐姓埋名,领着一帮堪堪有点修行资质的年轻人丶屁大孩子,成天跟鸡屎狗粪打交道,像话吗?

若是换个人,如此不识趣,半点好歹都不知道的货色,刘志茂早就一巴掌怕死了。

不过听说这块鸟不拉屎的地盘,最早是那个人举荐的。

又因为章靥为自己的门派取了这麽个名字,刘志茂私底下曾经请一位地师来这边勘验地理,却也没能看出半点门道。

以刘志茂早年一贯的行事风格,鹘落山就可以更换主人了。

以前是野修,如今身份有变,得厚道些,花点钱就是了。只是对方敢开高价?

千万别把一座宗字头门派的首席供奉不当回事。

刘志茂斜瞥一眼自己的大弟子,「看看你自己,再看看人家。都说人比人气死人,你怎麽还不死去。」

田湖君每次在这边屋子里,真是连喝酒都不敢大口的。

就怕哪里惹来师尊的不开心,然后与自己新帐旧帐一起算。

听到刘志茂这句暗藏杀机的言语,田湖君瞬间脸色惨白。

师尊所谓的那个「人家」,当然就是如今那位隐官了。

章靥摇头笑道:「田湖君又不算差了,难道如今连金丹地仙都不值钱了吗?」

刘志茂嗤笑一声,「在桐叶洲那边,就老值钱了。咱们田地仙要是去了那边,开山立派都不难。」

章靥对一步步成长起来的田湖君,其实印象不差,只是她的道心不够坚韧罢了,要说害人之心,其实不多,在以前的书简湖,这种修士空有境界,不够心狠手辣,反而是很难长远立足的,只是时过境迁,变成了一位真境宗的谱牒修士,无非是个好好修行,不用有太多的勾心斗角,无需与谁凶险厮杀,反而成就可期。

大概这就如当年那个帐房先生的一句玩笑话,今天之人难说明日之事。

在这之后,还有句肺腑之言:倘若一觉醒来,今天依旧无事,便是人间好时节。

章靥收敛些许心绪,玩笑道:「你们真境宗,屁本事没有,就属频繁更换宗主,天下第一,如果再换人,下任宗主,怎麽都该轮到你了吧。」

姜尚真,韦滢,刘老成,祖师堂的头把交椅,椅子还没坐热,就要换人了。

刘志茂在老友这边,没有如何藏掖,笑道:「刘老成倒是私底下与我提过一茬,问我有没有这份心思,如果愿意,他现在就会开始谋划此事了,时机一到,刘老成就会跟上宗举荐,免得临时抱佛脚,会很难在玉圭宗那边通过,毕竟那个韦滢不是吃素的,他肯定会有自己的布局,只说那座九弈峰,如今都有个新主人了。不过此事,我没答应。」

说实话,玉圭宗的前后三任宗主,从荀渊,到姜尚真,再到如今的韦滢,随便一个,都是手腕极厉害的角色。

章靥有些意外,递给刘志茂一张烤成金黄色的米粿,再给了田湖君一张,「为何不答应下来?当一把手与二把手,此间滋味,天壤之别。」

刘志茂接过米粿,低头啃起来,「我算是看明白了,身上这个谱牒身份,就是一件传上去就脱不下来的衣服,别人看着保暖,自己穿着嫌热,想要硬脱下来不穿了,就得连衣服带一层皮肉一起脱掉。我要还只是个首席供奉,以后说不得还有条退路,可要是继任宗主,这辈子就算等于必须一条路走到黑了。」

到底不比当那随心所欲的山泽野修,行事肆无忌惮,位高权就重,手握生杀大权。

当年的书简湖,谁想要往上爬,都得蹚出一条血路才行,试想当年,任何一位岛主,甭管大小,谁脚下没些尸骨当那垫脚石?

如今呢。

一种是修士自身境界说了算。

再就是靠门路和师传了。

总之,宗字头里边的修士境界,别太当回事。

就说那个宫柳岛上边,一个叫周采真的小丫头片子,她有什麽修行资质,结果呢?不说李芙蕖把她视为己出,比嫡传还嫡传,便是宗主刘老成见着了她,那也是要和颜悦色几分的。

还有李芙蕖那个新收的弟子,叫郭淳熙,来自一个叫仙游县的小地方,还曾是个半吊子的纯粹武夫,完全是靠着神仙钱堆出来的三境练气士,将来能够 洞府境,李芙蕖当真愿意收他当嫡传?无非是姜尚真丢过来的一个烂摊子,李芙蕖丝毫不敢怠慢罢了,由不得她不上心,不出力。

同样的道理,身为次席供奉的李芙蕖,在姜尚真那边屁都不敢放一个,在真境宗一般祖师堂成员那边,她随便与人几句旁敲侧击,又有谁敢不当回事?

再说那个傻人有傻福的曾掖,当年是从哪儿得来那本秘籍,又如何会被旁人誉为「可以为鬼道中别开一法门矣」?

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倒也勉强能算,毕竟确实是姜尚真随手丢给曾掖的,然后曾掖路边散步,就捡到手了。

章靥看了眼老友,点点头,「明白了。」

刘志茂眼角馀光瞥见那大弟子,她还在那儿开开心心啃米粿呢。

他娘的,真是个半点不开窍的废物。

把咱们截江真君气了个半死,差点就要忍不住,一巴掌朝她脸上摔过去。

其实刘志茂这些言语,藏着两个意思。

刘老成,跻身仙人境没几年,但是有信心,更上一层楼,求一求那个传说中的飞升境!

不然刘老成何必与刘志茂如此示好?还不就是以后想当个舒舒服服的真境宗太上皇?

再就是刘志茂所谓的一条后路,田湖君听不懂,章靥却是一点就明,是说那下次五彩天下重新开门。

刘志茂极有可能,要去那边开宗立派!自己当那宗门的开山鼻祖。而不是什麽狗屁下宗的第四任宗主。

这件事,是真有可能做到的,而且都不用与玉圭宗撕破脸,少了一个下宗的首席供奉,却多了一个在五彩天下开宗立派的山上盟友。虽说下次开门再关门,想要跨越两座天下,非飞升境无法做成,但是天下事,说不准的。比如万一真被刘志茂侥幸跻身了飞升境?又比如文庙那边,突然改变主意了,要与五彩天下长长久久互通有无?就像世俗王朝边境线上的那种茶马交易?

田湖君显然察觉到了师尊的不悦情绪,只是偏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一时间气闷不已,她只觉得凄苦至极,又不敢流露出丝毫,只得低头啃那米粿,味同嚼蜡。

章靥想起一桩趣事,笑道:「听说那个在池水城浪荡多年的奇人异士,如今已经成为湖君府上的清客了。啥来头,莫非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自古异人,多隐于屠沽中?」

前些年池水城来了个道行深浅不定的外乡奇人,能吹铁笛,性情古怪,时而穿大袖红衫,如膏粱华族子弟,头顶簪花,睥睨独行,时而衣衫褴褛如贫家乞儿,逢人便当街乞讨,只要有人愿意给钱,就帮忙算卦,不管对方答应与否,都会追着给出几句类似谶语的言语。

刘志茂嗤笑一声,「就是个老金丹,会点粗浅相术。喜欢装神弄鬼,骗骗贩夫走卒还行。面子上不拘小节,骨子里就是那种你生平最讨厌的酸儒,讲究一个凡事都要立起个体统来,若是身边人与那田间种地的,茅坑扒粪的,拱手作揖,便会来一句『连我脸上也无光了』。」

说到这里,刘志茂灌了一口酒,「你们这些个读过几本书的,甭管骂自己骂别人,说话就是能够恶心人。」

章靥喝完一碗酒,晃了晃酒壶,所剩不多了,倒了最后一碗酒水,没来由感慨道,「人生不是读书赏画,眼见画中崇山峻岭,不知真正行人跋涉之苦,又犹如诗句中苦雨穷愁,在诗虽为佳句,而当之者殊苦也。」

「理是这麽个理,就是听着别扭。」

刘志茂点头道:「章靥,说真的,你一辈子都是个谱牒修士,哪怕当年跟着我,一起创建了青峡岛,有了一份偌大家业,但是你其实没有当过一天的山泽野修。」

章靥笑着反问道:「那你呢?如今成了一座宗门的首席供奉,有当过一天的谱牒仙师吗?」

刘志茂哑口无言。

章靥抬起酒碗,笑道:「屋外人间无穷事,且尽身前有限杯。」

刘志茂与之轻轻磕碰,「老小子拽酸文还拽上瘾了。」

章靥仰头喝完酒水,问道:「就不回青峡岛横波府,吃顿年夜饭?难不成还要陪着我在这边守夜?」

刘志茂笑道:「有何不可?」

章靥摆摆手,「免了,我这边还有顿正儿八经的年夜饭,有你们俩在场蹭吃蹭喝,估计就没年味了。」

刘志茂笑了笑,就要起身离去。

确实,早就不知道上次吃年夜饭,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只是就在此刻,门口那边,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斜靠房门,双手笼袖,笑眯眯道:「刘首席志向高远啊,这会儿就想着去五彩天下了,当真是深谋远虑,好志向,好布局。」

章靥不过是抬起头,有个真诚的笑脸。

但是刘志茂却是一瞬间便汗流浃背,既是忌惮背后那个人,更是忌惮那个人,竟然能够在屋外悄无声息站那麽久。

这要是一剑递出,岂不是万事皆休?

田湖君无法掩饰的脸色微白,不可抑制的道心震颤。

不过刘志茂很快就恢复如常,转头望向门外那个老熟人。

第一次见面,对方就是一只好像在自己鞋边奔波劳碌的小蝼蚁,踩死还是不踩死,只看自己的心情。

第二次重逢,对方殚精竭虑,机关算尽,在青峡岛寄人篱下,才算勉强与自己平起平坐喝顿酒。

第三次,是在那正阳山,双方都是客人,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就已经能够将自己牵着鼻子走了。

至于今天。

兴许对方看待自己,一位宗门的首席供奉,玉璞境修士,大概就是一只蝼蚁了?

陋巷的泥腿子。青峡岛的帐房先生。落魄山的陈山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城头最新刻字者。

田湖君的心境,与别人还有些不同。

因为最让田湖君忌惮万分的那件事,不是那些骇人听闻的事迹丶身份,而是一件估计没几个人知晓的「小事」。

眼前青衫男子,哪怕撇开所有身份丶壮举不去说。

他依旧是一个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顾璨一耳光丶顾璨都会诚心诚意笑脸相向的人。

刘志茂站起身,再转身,重重抱拳,爽朗笑道:「见过隐官!」

章靥起身笑道:「真是稀客,上次我这边门派创建,给落魄山书信一封,结果还是没能请来陈帐房,等会儿得自罚一碗。」

田湖君站起身,竭力稳住道心,轻声道:「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伸出手掌虚按几下,笑眯眯道:「一屋子都是老朋友了,瞎客气什麽。」

结果就算是章靥,还是等到陈平安率先坐下,才落座,就更别提刘首席与田地仙了。

「那会儿我都不在落魄山上,怎麽请,真不是我摆谱,与谁摆谱,都摆不到章老哥这边。」

陈平安还真就喝了一碗酒,抬起手背,抹了抹嘴,「这池水城乌啼酒,除了贵没话说。」

之后与章靥问了些琅嬛派的事情,陈平安作为一山之主,算是替落魄山那边答应下来,以后只要是琅嬛派弟子,外出游历,都可以去落魄山那边逛逛,如果有资质不错的纯粹武夫,只要章靥愿意,还可以放在落魄山那边,待上个两三年都是没问题的,期间自会有人帮忙教拳喂拳。

刘志茂无奈道:「本来想着隐官大人帮我劝他几句,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陈平安笑道:「有一种强者,就是能够把苦日子过得认认真真,不怨天不尤人。」

章靥摆摆手,「只是清贫生活,衣食无忧,算不得什麽苦日子。」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刘志茂却是大笑起来。

章靥也自嘲一笑,举起酒碗,「说不过你,喝酒喝酒。」

某个道理,就像一条江河,另外一个看似否定的道理,其实只是那条江河的支流而已。

田湖君是一愣过后,用心认真思量一番,才好不容易嚼出馀味来。

一时间她便愈发自惭形秽,一屋子人,好像就数自己脑子最不灵光的感觉,实在糟糕。

一个人的不合群,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鹤立鸡群,一种是鸡立鹤群。

刘志茂试探性问道:「是打算见一见新任湖君?」

陈平安点头道:「放心,无需刘首席代为引荐了。」

又喝过了一碗酒,陈平安就起身告辞,只让章靥送到了门口。

章靥以心声说道:「刘志茂稍后如果请你帮忙,看在我那点屁大面子上,希望你能帮就帮,至于不能帮的就算了。」

这个老修士临了补上一句,「至少,至少恳请你别与这家伙翻旧帐。」

陈平安笑着心声一句,「以前很难讲明白一个道理,不是那个道理就小了,现在很容易讲清楚同一个道理,也不是那个道理就大了。」

章靥闻弦知雅意,点头道:「下次去落魄山找你喝酒。」

陈平安提醒道:「记得一定要事先通知落魄山一声,不是我架子大,实在是经常外出,未必会留在山上。」

章靥笑着答应下来。

陈平安最后打趣一句,「你这个一派掌门,倒是清闲。」

章靥笑了起来,如今虽说有了个所谓的山上门派,但是事无巨细,都得精打细算,说句大实话,门派里边租赁了多少亩良田,在外买下了几栋宅子,都需要章靥亲自过目,每逢秋收时节,章靥甚至乐得亲自下田地劳作,那副场景,可不就是田垄间,白发老农如鹤立。

果然如章靥所料,离开屋子没多久,刘志茂便以心声问道:「不知如今那五彩天下?」

陈平安摇头笑道:「截江真君一去便知。」

见对方不愿多说,刘志茂也无可奈何,其实也就是想要问一问,现在那边的上五境修士多不多,当然,要是能够与飞升城攀上点关系,准确说来,就是飞升城内的那座避暑行宫结个善缘,更是求之不得。现在看来,自己如果真去了五彩天下,只要不被这个年轻隐官暗地里下绊子穿小鞋,就该烧高香了?

陈平安笑着拱手抱拳,身形一闪而逝。

刘志茂便随之隐匿身形,带着田湖君一同御风返回青峡岛。

俯瞰书简湖,其中一座岛屿,水边杨柳弱袅袅,恰似邻家少女腰。

而那湖君水府,位于书简湖一处水底深处,山根水脉皆佳,同样是「依山而建」的连绵建筑,虽不豪荩却也不俗。

水面之上的附近几座岛屿,真境宗都已撤出,其中一座大岛,新建了湖君祠庙,真境宗算是极有诚意了。

新任湖君夏繁,与那幕僚吴观棋,此刻正在一处亭内弈棋。

年轻容貌的湖君,身穿一件青碧色龙袍,此举不算僭越。

与之对坐的那位白衣文士,中年相貌,一手持摺扇,一手捻子。

夏繁轻轻落子在棋盘,问道:「要不要再试探一下刘老成?」

吴观棋点头道:「当然需要,但是不用操之过急,一来不看僧面看佛面,上宗韦滢,气魄不小。再者刘老成怎麽都是一位仙人,还是野修出身,气运在身,不容小觑。欲想破开大局面,其实无需用大力气,切入一点,轻巧即可。」

夏繁笑道:「刘老成实在是太识趣,我们好像都找不到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机会了。」

自己一赴任,刘老成就主动登门拜访,二话不说便交割地契,送出那些岛屿。

夏繁继而又问道:「吴先生有无机会,与那刘志茂接触,拉拢一二?」

吴观棋摇头道:「湖君府根本给不了刘志茂想要的东西,我们就不必自取其辱了,白白给那位截江真君当个笑话看。」

之后一局棋,夏繁数次陷入长考,吴观棋却是次次落子如飞。

只是下棋双方,并不知道棋盘一旁,就站着那麽一个真正观棋不语的「真君子」。

青同忍不住再次提醒道:「为何就这麽耗着?」

陈平安只是双手负后,看着桌上那副棋局,神色淡然道:「不着急,等到他们分出胜负吧。」

又各自下了十几手,

陈平安看出了大局已定,瞥了眼那个吴观棋手中摺扇,先前此人说那韦滢气魄不小,其实他也不差了,摺扇一面写有八个字。

「百花丛中,吾为东君。」

刹那之间,涟漪阵阵,吴观棋先于湖君夏繁开口询问。

「谁?!」

「我。」

吴观棋脸色微变,看来被气得不轻。

倒是那位湖君夏繁,临危不乱,还饶有兴致,望向那个渐渐显出身形与面容的青衫男子。

等到看清楚对方的面容,夏繁立即站起身,作揖道:「小神拜见隐官。」

吴观棋微微一笑,合拢摺扇,低头拱手道:「见过陈剑仙。」

陈平安拱手抱拳还礼,说道:「当下局面,来之不易,恳请夏湖君多加珍惜。」

夏繁笑着点头道:「在其位谋其政,是题中之义。」

其实陈平安在现身之前,就几乎可以确定,自己要白走一趟了。

新任湖君夏繁,谋主吴观棋,都是聪明人不假,尤其是后者,可谓心思缜密。

来这边之前,陈平安其实先去了一趟湖君府邸诸司衙署,尤其是那档案房,秘录颇多,比如茅月岛出身的曾掖和马笃宜等,都是榜上有名,此外还翻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谍报收集一事,可谓不遗馀力,而且收获颇丰。

与正阳山水龙峰的那位奇才兄,是两个极端了。

而且看那些档案的笔迹,显然都是出自一人手笔。

甚至就连宫柳岛周采真,这边也有不少记录。册子上边,还有主笔者的一些推测,看档案上边的墨迹,是后边添加上去的。比如姜尚真,化名周肥,与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再加上一些个零零碎碎的小道消息,此人便能够推断出,这个姜尚真极为宠溺丶可以说是当亲女儿养的小姑娘,极有可能她真正的家乡,是北俱芦洲。

对此陈平安倒是没有太多,吴观棋作为水府幕僚,职责所在,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陈平安怎麽可能不清楚书简湖水府的根脚,只会比刘志茂知道更多的真相,比如夏繁,除了是太后娘娘钦点的人选,家乡籍贯,沙场履历,都是一清二楚。至于吴观棋,落魄山知道的内幕相对少一些,好像曾经管着大骊朝廷在一洲中部的谍报,与李宝箴算是同僚了。

陈平安转头看向那个吴观棋,「心中不以为然?」

吴观棋有了一个比较有意思的说法,「不敢。」

结果这位落魄山的陈剑仙,用了一个更有意思的说法。

「我觉得你敢。」

吴观棋冷笑道:「我大骊从无诛心定罪的先例。」

陈平安笑道:「那是因为你所站位置,一直不够高,所以并不清楚我师兄的真正规矩所在,要知道事功学问最厉害处,原本就是奔着『用心』去的。你要是连这个都不理解,是当不好这湖君水府帐房先生的。」

吴观棋默然不语。

陈平安笑呵呵道:「何况万一哪天,我一不小心当了大骊新任国师,到时候专门为你开个先例,你怎麽办,岂不是尴尬至极?丢在地上的面子可以捡起来,可是一些个说出去的话,怎麽吃回肚子去,对吧?」

吴观棋欲言又止,气势显然弱了许多。

陈平安笑着伸手按住此人肩膀,「所以说啊,年轻人不要太锋芒毕露,就像大白天提灯笼走路,有那招摇过市的嫌疑,要学会秉烛夜游。」

被一个年轻人称为「年轻人」的吴观棋,脸色紧绷,估计再这麽聊下去,就要脸色铁青了。

所幸那个不速之客,告辞一声,便不见了身形。

湖底水府多重禁制,完全形同虚设。

池水城里边,有条长达数里丶店铺林立的猿哭街。

由于今天是大年三十,几乎全部关门了,陈平安在一处店铺门口停下,曾经在这边,买了一把名为「大仿渠黄」的青铜古剑。

再走出约莫五六十步,在两间铺子中间的台阶上,陈平安缓缓坐下。

曾经有个乔装成中年相貌的外乡游侠儿,也曾在这里坐了坐,然后去自找苦吃。

青同在一旁现身,依旧是头戴幂篱,不见真容。

不知为何,青同觉得这位剑修,好像有些伤感,不多不少,倒是谈不上如何伤心。

就像一个没钱买酒的馋嘴酒鬼?只得关起门来,挠心挠肺?

少年气盛一时两三件事,浮一大白。山河壮观不朽千秋万载,风流何在。

是不是剑修,都是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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