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二章 天要下雨(2 / 2)
陆沉反问道:「第三个答案,你是想问贫道回了青冥天下,又要收回哪些,还是想问这种贫道的『收回』,解梦也好,心相也罢,它们的下场是什麽?」
「后者。」
「获得一种不再是牵连木偶的自由。谁是谁,就是谁,反正不是我陆沉了。」
其实关于陆沉,其实玄都观那边还有一个说法,只是比起孙道长昭告天下的那句金口玉言,显得相对没有那麽脍炙人口。
陆沉此人,不是真人。眼中所见,都非真实。
陈平安冷不丁问了一个惊世骇俗的问题,「那位白帝城郑先生?总不会是你的五梦七心相之一吧?」
陆沉呆滞无言,不是脑袋被门板夹过能问出这种问题?陆沉如同挨了一道五雷轰顶,赶紧双手合拢,高高举起,念念有词一番,然后眼神幽怨道:「陈平安,咱们勉强也能算是一场君子之争吧?那你一个有道统文脉的儒家门生,还是一个最重规矩的习武之人,能不能讲一点江湖道义?!啊?!就算咱俩之间有那麽点恩怨,有私仇,但是你总不能用这种下三滥的嫁祸手段吧?」
他娘的那个郑居中脑子真有毛病的啊,要是被他觉得「我是不是道祖」之外,郑居中拿贫道的师尊是没办法,但若是他吃饱了撑着再来一个「我是不是陆沉」,你让我陆沉咋办?!你们有没有考虑过贫道的感受?
陈平安笑了笑。
心情好转几分。
陆沉转头望向凉亭外的山水形胜,没来由感叹一番,「山河壮丽,容易夺人眼目,一个不小心就会夺人心魄,风动幡动心动也,只是如今上山修行,道诀术法千千万,只在这一事上,约莫是太过习以为常了,故而留意者少,很少提醒晚辈,修道之人,不比凡俗夫子,需要聚精会神,不被繁花迷人眼,不被那山岳河渎丶花草树木丶美人在内诸多胜景,夺去一丝一毫的心神,而要反客为主,为我所用,气吞山河,吾为东道主。」
陈平安点头道:「是上上法门。」
「并非是帮忙说些开脱之词,只是实话实说,贫道的那位余师兄,做事情,从无半点私心。」
「再简单不过了,余师兄修道资质太好,道法太广,剑术太高,于余师兄自身而言,根本不会有任何私仇,当然,他秉公行事,并不意味着不会结下私仇,比如玄都观那位孙道长的师弟,再比如岁除宫吴霜降的那位道侣,当然还有你陈平安的齐师兄,好像你们一个个的,都要把帐算在白玉京二掌教余斗的身上。」
「玄都观那边还好说,毕竟是师兄亲自出马,披羽衣带仙剑,闯入玄都观,亲手杀掉了孙道长的师弟。孙道长难以释怀,贫道可以理解几分。」
「只是吴霜降那边,他的那位道侣,只是死在了白玉京余师兄制定的大道规矩之内。」
「至于你这边,要说是姜照磨和庞鼎打死了齐静春,没什麽可否认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两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天仙,依仗身份与道法,本就不怕被人寻仇。而你这个当小师弟的,靠猜靠想拼凑出真相,再亲眼见到了那一幕,所以要与他们讨要一个说法,也算情理之中,只是余师兄既无真正出手,再者将齐静春避入那条死胡同的,是贫道才对,贫道就奇了怪了,你为何对余师
兄如此心怀仇恨?」
陆沉确实好奇此事。
照理说,陈平安是如何都推算不到自己与余师兄的那番对话的。
至多就是想到阍者林正诚所想到的那一步,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手握一座随时都可能跨越天下来到宝瓶洲的白玉京,逼迫齐静春绕路而行。
如果可以的话,陆沉还是希望能够把这笔旧帐一股脑儿揽在自己身上。
毕竟一个不小心,三教祖师散道之后,第一场十四境修士之间的搏命厮杀,就会发生在青冥天下,就在白玉京!
否则大师兄「之一」的李希圣,绝不会早早在北俱芦洲清凉宗那边,叮嘱自己那麽一句话。那是一句沉甸甸的「重话」!
再加上陆沉刚刚得出的某个结论,那就不是两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厮杀了。
而是三位!
师兄余斗。玄都观孙怀中,岁除宫吴霜降!
「山下论事,山上问心。很难猜吗?半点不难。山上每一位修道之人,都在各自用一辈子阐述丶验证某个道理。」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我相信那位尚未『一气化三清』的白玉京大掌教,愿意承受输掉一场大道之争的后果,这是大掌教寇名的道心使然。所以无需福禄街的李先生,或是神诰宗那个道士周礼,与任何人解释任何话,就是既定的事实。我们浩然天下的礼圣,也是如此。曾经的小夫子,后来的文庙礼圣,他站在哪里,哪里就是礼。」
「你陆沉对那位大师兄,礼敬归礼敬,但你是陆沉,绝对不会像余斗那麽执着,所以你在骊珠洞天的所作所为,就是看上去什麽都没有做,当然,只是『看上去』。不过我也相信,在那些摆摊的岁月里,你一定想过很多『折中』的法子。之所以做不到,一是不敢画蛇添足,太过掺和到大掌教的合道过程中去,再就是就算陆沉愿意退步,让路,也是根本做不到的事。」
「因为余斗才是真正的幕后人,是这个一心想要为掌教师兄铲除所有大道之争对象的白玉京二掌教,余斗绝对不允许在他师尊散道之后,青冥天下又要失去一位师兄,唯一一个能够跻身十五境的道士,只能是为他传道授业的师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余斗在你重返浩然丶进入骊珠洞天之前,一定以言语威胁过你,就像我先前威胁嫩道人一样,怎麽,陆掌教是没有听出我的言外之意,还是故意装傻?」
陆沉双手揉了揉脸,贫道还是更喜欢与青同道友或是嫩道人聊天。
其实双方心知肚明,只是都懒得说破一件事而已。
陈平安将来只要是问剑白玉京,不管理由是什麽,身为白玉京二掌教的余斗,就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陈平安眯眼道:「明白了。」
陆沉一脸讶异道:「啊?」
干嘛学贫道说话。
陈平安微笑道:「难怪你会多说这番多馀话。」
原来青冥天下已是内忧重重。
不然一个如今都不是上五境剑修的自己,完全不必让一个自称「明白了」的陆沉,如此多费唇舌。
远远不止于。
问剑白玉京的难度,要比问剑托月山,难上许多许多。
那麽极有可能,孙道长已经悄悄跻身十四境了,而且是一位纯粹剑修?
吴霜降也在夜航船那边无异于一场「托孤」,甚至开始恢复某种身份。
而岁除宫吴霜降,既有一个青冥天下入乡随俗的道官身份,但是别忘了,吴宫主更是一位浩然天下能够陪祀武庙的兵家修士!
在那战场上,会讲究一个「仁义」吗?
至于玄都观,对待山上纷争,那更是出了名的「我们单挑你一个人,你一人单挑我们一群」。
那麽孙观主与吴霜降联手问剑白玉京,准确说来,其实就是问剑余斗一人?
陈平安问道:「返回白玉京后,你是不是能解梦的就都解梦,能归拢的心相就都归拢了?」
陆沉无奈道:「没法子,贫道终究是师尊最心疼的弟子。」
陈平安笑道:「那麽类似一路顺风的客气话,我就不说了。」
陆沉没来由说了一句,「如今天下,归功于贫道的师尊,『道士』一词,已经被道教独享,一万年了。」
陈平安微微皱眉说道:「一万年之后,退一万步说,再无修道之人,届时你们道家的学问,也不至于太过式微才对,说不得还会有个『文教根祇』的说法,不管怎麽说,光是一句『无为而治』,任何身份的人,尤其是帝王将相,想必都会十分推崇。」
陆沉绷着脸。
陈平安白眼道:「想笑就笑,我那点推衍丶术算的皮毛学问,怎麽跟你们这些宗师相提并论。」
陆沉果然放声大笑,好不容易才收起笑容,「如今的天下,『江湖』一词,也大变样了,『相忘于江湖』,就跟着变样了。但是万年以后,会不会江湖水皆乾涸,如鱼共处于陆,只能相濡以沫?」
陆沉是说那末法时代的到来,只说一事,天下苍生,再无法修行,天地灵气耗竭如同海枯,有灵众生皆如游鱼处于陆地。
「那麽今日之儒家近,佛法广,道法高。万年之后又当如何?道士生死荣辱如何,看得开,道法走向去处如何,就很难看得开了。」
关于此事,不光是陆沉,师兄寇名,还有师尊,各自都是有过一番推衍的。只不过陆沉是不愿忧天,相对算得浅,只是用来打发光阴,师兄却是想要找出一种实实在在的破解之法。至于师尊到底是如何想的,估计就要比师兄更深一层丶更胜一筹丶更高一楼了。
陈平安问道:「是担心出现那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处境,高依旧高,就只是中间缺了一层?」
陆沉坐起身,抖了抖袖子,「老话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实在是让人气馁。既然修道始知非力取,是个三成人事七分天,想那麽多做什麽呢。」
陆沉突然说道:「陈平安,要是稍后见着了至圣先师,至圣先师多半要问你一个问题。」
陈平安问道:「怎麽讲?」
陆沉笑道:「比如问你如何看待那场『三四之争』。」
陈平安点点头,「有可能。」
陆沉问道:「至圣先师该不会已经问过你了吧?」
陈平安说道:「你觉得我应该如何作答?」
陆沉说道:「难。」
抬高自身文圣一脉,稍稍贬低亚圣一脉,于情于私,没有问题,但是于公于理,就有大问题了。
可要说陈平安不为自身道统文脉说话,或是一味排斥亚圣一脉,那就更不对了。
如果说回答一个两者都好,这种捣浆糊的答案,还不得被至圣先师他老人家当笑话看待?
陆沉笑道:「不如直接绕过三四之争,但是又不算真正绕过文圣亚圣两脉学问?」
陈平安点头道:「有点道理。」
陆沉无奈道:「诚意呢?!说好的落魄山修士一贯以诚待人的门风呢?说说看,你的答案是什麽!」
陈平安说道:「子曰。」
陆沉立即接话道:「有教无类?」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竖起大拇指,啧啧称奇道:「既不贬低亚圣一脉,还无限拔高了至圣先师,又暗戳戳将文圣一脉压过亚圣一脉半筹,便是你那君倩师兄听了此话,也是只有会心一笑丶十分高兴的份,只会觉得自己的大道根脚,竟然还有这等妙用?!」
陈平安说道:「不是心中真正这般想,我敢嘴上这麽说吗?」
陆沉沉默片刻,不得不点头道:「也对。」
早知道如此,当年贫道就该狠狠心,将这小子直接敲闷棍套麻袋抢去白玉京当小师弟了,多省心多省力,哪有如今这麽多麻烦。
陆沉抬头看天,「天要下雨了。」
陈平安率先走出凉亭。
在泥瓶巷草鞋少年离开家乡,离开小镇之前。
药铺的杨老头曾经提醒一句,让那少年拿着雨伞离开后院,交给那位学塾先生。
一大一小,一起撑伞走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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