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九章 年少曾学登山法(2 / 2)
道士步入侧厅,看了眼长条桌案,点点头,双手握拳轻轻拧转,准备去住处取来笔墨纸砚,在此大展手脚。
刚转头,道士便瞧见一颗头朝地的脑袋挂在自己眼前,下意识就是一拳砸去,拳头堪堪在那女鬼面门停下,怒道:「薛如意,会吓死人的!」
女鬼飘然而落,道士气呼呼大步走出侧厅,她跟在身后,问道:「借用花厅作甚?」
道士没好气道:「京城居不易,马无夜草不肥,贫道不得挣钱赚房租啊。」
女鬼打着哈欠,「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三脚猫的练气士,好歹也是个练气士,就这麽喜欢钱?」
「过日子,柴米油盐,认钱不认人,莫要有个『只』字即可。做神仙,所谓真人,无非认真不认人,切莫无个『只』字。」
「修道修道,千百条道路,万法只作一字解。」
薛如意皱眉问道:「何解?」
「心。」
「形神合一,心与神契。」
约莫是在外闯荡多年丶走惯了江湖的缘故,很是知道些乌七八糟的旁门左道,总之这个假道士修为不高,学问很杂。
反正不管她聊什麽都能接上话。
那道士一边走一边娓娓道来,「地仙地仙,陆地神仙,天地之半,炼形住世,常驻人间,阳寿绵长,几近长生不死。」
「鬼修证道者,是谓鬼仙。只是相较于前者那些陆地真人,还是要略逊一筹的,毕竟是舍了阳神身外身丶只馀下一尊阴神的清灵之鬼,不算真正的大道,因此神象不明,三山无名,虽然可以不坠轮回,但是依旧难登绿籍,前无所去,退无所归,想要证道,就比较难了……」
薛如意跟在一旁,听得迷迷糊糊的,好些内容,她都是头回听说。
也不知道他从哪本神异野史小说照搬而来的。
见那中年道士停下脚步,开始掏袖子,抬头笑道:「薛姑娘,我们都这麽熟了,也算投缘不是,你别看贫道帮人看相奇准,其实真正拿手的,还是符籙一道。不如做笔买卖?如薛姑娘这般出身的修道之士,最有奇效,只需沐浴斋戒后,再焚此符,点燃三炷香,心中默念几遍,某某人礼敬三山九侯先生,没什麽繁文缛节,效果之好,匪夷所思!」
她嗤笑道:「故伎重演,又要杀熟?!都不知道换个新花样吗?」
道士唉了一声,「其它符籙不去说,确实是稍微差了点火候,但是你看我何曾主动与薛姑娘兜售符籙?唯独这张符籙,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买一张是小赚,买一摞是大赚,总之买越多挣越多,贫道要不是与薛姑娘关系莫逆,绝不轻易示人。」
薛如意冷笑道:「这麽好,你怎麽不自己用啊?」
道士眼神怜悯,看着她。
是那种聪明人可怜一个傻子的眼神。
她自知失言,确实对方都说了如她这般的修道之士,犹豫了一下,招招手,「先给我瞅瞅,勘验优劣。」
普通的黄色符纸,研磨朱砂作墨,符纸上边绘制三座山头,古里古怪的,瞧着不像是什么正经符籙。
不当这个冤大头,虽说内心主意已定,她还是问道:「一张符籙,卖几个铜钱?」
道士埋怨道:「想啥呢,几个铜钱?一张符纸都买不起!」
薛如意说道:「隔壁街的老刘头铺子,这样的低劣黄纸,一刀才卖几个钱?陈道长再裁剪得小些,岂不是一本万利?」
难怪道士每次见着老刘头就喊老哥。
「符纸不贵术法高啊,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符籙一道亦是同理,画符看符胆,符纸贵贱是很其次的。」
见那道士不动声色,毫不脸红,就又从袖中掏出几张符籙,「罢了罢了,薛姑娘到底是眼光高,无妨,贫道这几张品秩更好,就是价格贵了点。压箱底的,一般都是秘不示人的……」
啧啧,不愧是个做惯了买卖的生意人,环环相扣,后手颇多呢。
「别一口一个贫道贫道了,陈仙师你就不臊得慌麽。」
薛如意将符籙丢还给道士,扬长而去。
春分,天无雨,地气温暖。
京城郊外踏青,除了那些鲜衣怒马的官宦子弟,水边多佳丽,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空中满是风筝,灵巧的燕子,极长的蜈蚣,或相约作鸢鹞相斗。京城内那些老字号的风筝铺子,挣了个盆满钵满。
按照朝廷礼制,皇帝君主需在春分日祭日于坛。
今天祭祀结束后,玉宣国皇帝陛下就会让礼部衙门,为四品以上的京官送出一幅宫内御制的春牛图,二开的龙纹红纸,印上翰林院学士书写的二十四节气名言警句丶新鲜出炉的诗词,再配合一幅画院待诏精心绘制的农耕图,负责送图的多是礼部相貌端正的年轻官员,其馀诸部司的新科进士,往往也会参与其中,他们在这一天被誉为春官,那些皇亲国戚和将相公卿的府邸门房,都需要还以春官一个象徵性的红包。上行下效,京城坊间也有了类似身份的「说春人」,官员给当官的送图,一些个心眼活络丶生财有道的老百姓就给有钱人送图,敲开门后,与主人家说些类似不违农时丶五风十雨的吉庆话,一天忙碌下来,只要腿脚伶俐,走街串户的数量够多,也能挣不少。当然吃闭门羹更多,一些个被频繁敲门讨要红包的富裕门户,不胜其烦,就直接让门房赶人。
玉宣国京城里边,一些个经验老道的说春人,哪怕走远路,都会去一条永嘉街,街上多是祖上极其阔绰的家族,否则也不会用县名来命名街名,自然轮不到他们这些市井说春人登门送图,他们却是只去找一户姓马的人家,因为肯定不会白跑,谁都能拿到个大红包。据说这户人家的门房,一天到晚就在那边发红包呢,只要登门送图,说几句类似五谷丰登丶风调雨顺的好话,那麽见者有份,足足六两银子!马家的门房再累,对所有送图的说春人,都是满脸笑容,极为和气的。
京城有两县,大致上是北边富贵南边穷,后者主要是归长宁县衙管辖。
两位从北边跑到南边讨营生的说春人,一年老一少年,一个送春牛图一个说吉语,从早到晚,跑了一天,刨去必须上缴给某个江湖帮派的孝敬,其实他们才挣到三两银子,没法子,这个看似临时的行当,年复一年,也有了许多门道和规矩需要遵守,不是谁都能当说春人的,更不是可以乱跑乱敲门的,如果不按规矩来,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堵在街巷挨顿揍,倒是其中有些坊市里弄,有一定机会「捡漏」,暮色里,少年还好,老人就有点乏了,这条街上敲门都不应,身材消瘦的老人坐在一处台阶上,一手撑腰,一手敲腿,看样子是要两手空空而返了,这条街的住户就这麽穷吗?照理说离着长宁县衙这麽近,不该如此拮据才对,先前老人咬咬牙,用八钱银子与人买来一条街的送图说春,八钱银子呐,就这麽打了水漂,老人愁眉不展,都没个水花。
少年说要去别处碰碰运气,老人笑着说不用了,背着箩筐的少年便蹲下身,帮着老人轻轻捶腿。
宅子大门吱呀打开,走出一个中年道士,少年立即起身,从背后竹箱里取出一幅春牛图,爷爷已经很疲惫了,所以本该爷爷来说的开场白,少年今天跟了一路,其实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就由他代劳好了,只是不等少年开口,那道士就笑着摆手,蹦出两个字,「同行。」
同行二字,比什麽婉言拒绝都管用。
少年大为失望,一脸将信将疑的神色。不给钱就算了,都无需藉口,很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这位道长何必诓人。
中年道士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张宣纸,轻轻抖了抖,抚须而笑道:「长宁县这一大片坊市,春牛图的底稿,都是贫道亲手画的。」
老人立即站起身,迅速扫了几眼那幅所谓的春牛图底稿,先行拱手礼,再笑问道:「道长怎麽还会绘制春牛图?」
道士低头,单手掐诀还礼,「贫道清贫呐。」
「敢问道长绘制的春牛图,多少钱一幅?」
「十文钱。」
「价格这麽低?!怎的比永嘉县那边便宜一半?」
市井坊间的说春所送图,几乎一幅比一幅粗糙,与那官家御制的春牛图,不管材质还是内容,都是云泥之别。
「贫道厚道。」
「那我能不能与道长预定明年的一百幅春牛图?」
道士摇头笑道:「不凑巧,贫道只是云游至此,暂时落脚,不会久住。」
少年终于开口,试探性说道:「听说长宁县衙附近有个算命摊子,算命很准,抽签手相,测字和铜钱卜卦,都很厉害。」
中年道士抚须而笑,「这就赶巧了,若无意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贫道了。」
少年满脸意外之喜,「道长真是那位铁口神断的吴仙长?!」
道士眯眼捻须,「浪得虚名。」
墙头那边,彩裙女鬼翻了个白眼。
台阶一旁老人欲言又止,只是看了眼相依为命的少年,一双眼眸里满是憧憬和希望,便不忍心说什麽。
道士微笑道:「这位公子,是算姻缘,还是财运?」
少年霎时间脸红,怎麽还称呼公子了,这位道长也太和蔼了些。
少年鼓起勇气,说道:「这些都不算,我就是想问一事,能不能请道长帮忙画几张符,就是那种在路边搁放一个盆,里边烧符纸,远远祭奠先人。」
道士疑惑问道:「为何不在清明时候,上坟扫墓烧纸?」
少年说道:「我跟爷爷是外乡人,从南边来的,走了很远的路,家很早就没了。」
老人叹了口气,其实他们不是亲爷孙,其中曲折,一言难尽。
最早是老人照顾一个孩子,后来是孩子照顾老人,相依为命,就像相互还债。
道士问道:「如果真有这种符籙,你愿意花多少钱买?」
「身上所有的钱!如果暂时不够,我可以跟道长写欠条立字据!」
「字据什麽的岂可当真,你目前有多少积蓄呢?」
「这些年我攒了七两八钱银子,还有一罐子铜钱!」
「才这麽点?」
少年赧颜不言。老人愧疚。
「贫道是可以画出三官符籙,可为逝者赐福丶赦罪和消灾减厄。」
道士沉吟不语,片刻之后,摇摇头,「只是此符珍贵,你这点银子,远远不够啊。」
少年刚要说话,道士满脸不耐烦,一挥袖子,开始下逐客令了,「休要多言。」
少年站在原地,道士问道:「给你十天,愿意去借去偷去抢,凑足一百两银子吗?」
黝黑消瘦的少年低下头去,神色黯然。
方才道士看着少年,看着少年眼中的自己。
等到少年鞠躬致谢,再带着老人一并离去。
无家可归的游子,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墙头那边的女鬼脸色阴沉。
伤人言语,有剑戟之痛。
道士突然喊住少年,少年茫然转头,道士笑言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助者天助之。」
道士挥挥手,「去吧。」
少年愣了愣,再次鞠躬。
等到道士双手笼袖,转身走回宅子。
薛如意站在门内,冷笑道:「好个修道之人,真是铁石心肠!帮不上忙就别装神弄鬼,退一步说,不帮忙也就罢了,偏要耍些虚头巴脑的言语伎俩,恶心不恶心人!」
原本对这个一门心思赚钱的假道士,相处久了,印象好转,还有几分亲近之心,等到今天亲眼见到这个场景,真是气坏了她。
道士笑道:「虚心者无虚言。」
彩裙女鬼一闪而逝,撂下一句,「三天之内,滚出宅子。」
道士一笑置之。
夜幕沉沉。
远处街上响起打更声。
张贴在宅邸门上的两幅彩绘门神金光一闪,走出两位来自都城隍庙的高官,男子作文士装束,女子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铜钱宝剑。
薛如意察觉到门口那边的异样,赶紧从阁楼飘荡而出,来到正堂大厅门口待客,毕恭毕敬,与他们施了个万福,嗓音轻柔道:「见过洪判官,纪姐姐。」
文判官轻轻点头致意,他此次离开城隍庙,只带了一位心腹,已经职掌阴阳司三百年。
各地城隍庙阴阳司的主官,作为诸司之首,都可算是城隍爷的第一辅吏。
那位身居要职的女子英灵笑道:「如意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薛如意曾是立国之初的宫娥出身,专门为玉宣国历史上那位只差一步就篡位登基的皇后娘娘,开箱验取石榴裙,昵称如意娘。
她轻声问道:「院试案首也被内定了吗?」
那位被薛如意昵称为纪姐姐的城隍英灵,叹了口气,「不光是案首,就连之后春闱的会元头衔,也要让位给一个草包。事实上,整个京城春闱,会试和殿试,不出意料,除了马彻是状元,此外榜眼丶探花和二甲传胪等名额,早就被关起门来内定了。」
薛如意咬了咬嘴唇,满脸悲苦,「这是为何?若说是那个有真才实学的马彻,也就罢了,凭什麽那些纨絝子弟都能登科?!」
那位阴阳司主官,犹豫了一下,一语道破玄机,「武判官参与其中了。」
薛如意愤懑道:「一国文运之权衡,他们岂敢如此儿戏?!纪小苹,你与洪判官,还有城隍爷,明知如此,就都不管吗?!」
纪小苹说道:「武判官那边,自有一套说辞,可以为自己解释不是什麽徇私枉法,其中涉及祖荫等事,再加上一些阳间善举等,薛如意,你可以理解为是钻了某些阴冥律例的空子。而且管辖玉宣国的那座西岳储君之山……」
文判官皱眉道:「慎言。」
纪小苹只得改口说道:「除非是一纸诉状,烧符投牒到那座西岳山君府的纠察司。只是越级告状,一直是官场大忌。」
纪小苹说到这里,她看了眼身边的文判官,神色复杂。
文判官自嘲道:「虽说还不至于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境地,但是如今我在都城隍庙内,除了纪小苹的阴阳司,已经调动不了谁了,实不相瞒,就连文运司都已经转投那位武判官了,文运司尚且如此,更不谈其馀诸司了。呵呵,一朝天子一朝臣,阴阳殊途同归。」
城隍庙文运武运两司,权柄大小,并无定数,因时因地而异,就像附近那处县衙的盐房,
因为按照与张氏先人的那个约定,后者的后世子孙,只要出现一位光宗耀祖的一甲进士,她就算完成了契约。
纪小苹说道:「是幕后有高人故意为之,想要将洪老爷调离玉宣国都城隍庙。」
说到这里,她愤愤道:「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纪小苹深呼吸一口气,与薛如意继续解释道:「洪老爷有可能去往大骊陪都附近,担任一州城隍爷。」
从玉宣国京师都城隍庙的文判官,转任大骊王朝的一州城隍爷,绝对不能算是贬谪,而是实打实的官运亨通了。
薛如意立即施了个万福,忍住心中愤懑,轻声道贺:「奴婢在这里先行祝贺洪判官高升。」
文判官神色郁郁道:「在官场,高升自然是高升了,可是就这麽离开,到底不甘心啊。」
世间各地各级的城隍官吏,不比阳间官场那麽讲究人情,没有任何人脉和香火情可言,无法遥遥插手别地事务,一旦离开某地,是不许插手原处公务的。这是一条雷打不动的阴冥铁律,除非是异乡人在某地,涉及到了类似命案这种事情,两地城隍庙才有可能联手办案。
薛如意苦笑道:「这麽多年都熬过来了,再等几年便是。」
文判官瞥了眼窗外庭院,笑道:「这位只有私籙道牒的道士,倒是个当之无愧的雅人。」
纪小苹点头道:「只需看那些花木的养护,就知道此人不俗,更像是一位闲云孤鹤的山野逸民,绝非是表面上那种浑身铜臭的贪财之辈。」
一处小屋内,道士鼾声阵阵。
薛如意一想到这厮就来气,黑着脸说道:「他自称真名叫陈见贤。」
纪小苹摇头道:「听过就算了,当不得真。」
洪判官笑道:「还是这个化名更好些。见贤思齐,择善而从。」
取法乎上,见贤思齐焉,君子慎独,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纪小苹犹豫了一下,说道:「薛姑娘,这个临时住客,洪老爷和我都看不出他的道行深浅,兴许是那种喜好游戏人间的世外高人,也可能就是个骗子,都难说。毕竟他不是玉宣国本土人氏,我们无法查阅档案,既不知他的真实籍贯,那份与私籙挂钩的通关文牒分明是伪造的,关键他在京城这边又无犯禁违例之举,我们就没办法从别国调阅秘册了。」
她不可能为了这种私事,就让都城隍庙与大骊王朝那边打交道。
京城如此之大,对方偏偏选取这栋宅子作为落脚地,由不得薛如意不怀疑对方有所企图。身为都城隍庙的文判官,之前两次夜游此地,除了来见故人,再就是为了确定这个假道士的修为境界,以及是否别有用心,对宅子和那件秘宝有所图谋,练气士,尤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那种山泽野修,什麽手段用不出来。
其实陈平安还真就只是偶然路过,没有任何用心和企图。
一件早已名花有主的法宝而已,值钱是值钱,又非那类无主之物,难不成还要强取豪夺吗?
纪小苹突然脸色剧变,说道:「是他来了?」
马苦玄!
她甚至都不敢直呼其名。
文判官亦是头疼不已,点头道:「刚刚入城,先前在折耳山神宋腴那边喝了顿酒,就失踪了,不知为何直到现在才入京。」
小屋内,道士缓缓睁开眼,只是很快就鼻息如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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