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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凝眸处最痴绝(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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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迟巷既有袁正定丶关翳然这样的出息子弟,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也有穿不上官袍丶混不着荫封纯属混日子的,挣钱而已。? ?? ????????????.????? ?? ?

今天曹耕心走在回家路上,就遇到这麽一个别说挑起家族大梁丶不拆梁就该高烧香的纨絝子弟,家族对此人也谈不上如何失望,反正意迟巷和篪儿街,这样的官宦子孙和将种子弟,不在少数,只要逢年过节那会儿,少碍长辈的眼,别凑上去讨骂,正月里难受几天,差不多就能快活一整年了。马车缓缓停下,因为男人听到车夫的心声提醒,说曹侍郎今儿没在衙门当差,男人赶忙伸出白腻手指掀开车窗帘子,他与曹晴朗是同龄人,今天车内带着个衣衫华贵的狐媚子,她说是想要逛一逛传说中的意迟巷,寻常车马哪敢来这边逛荡,即便法无禁止,也没胆子来这条巷子游览,男人就带她来长长见识,这类行径,屡试不爽,比春药还管用。男人挪到车窗那边,伸手提着彩衣国编织的帘子,瞧见了那个拎着紫葫芦独自散步曹侍郎,他先与女子吹嘘了一通,自己与曹侍郎是怎麽个关系好,曹侍郎如今在咱们大骊朝中又是如何显贵。意迟巷只有在早朝和黄昏两个点,车水马龙,人满为患,这会儿还是很冷清的。男人把脑袋探出车窗,见四下无人,便大喝一声,笑道曹大哥,得空就去我家酒楼喝酒,刚进货了一批山上酒酿,其实滋味不比长春仙酿逊色,就是相对名气小了些。

走在梧桐树荫里的曹侍郎停下脚步,转头望去,车窗那边就像挂着一颗猪头。

曹侍郎便侧过身,等到马车缓缓靠近,拿酒葫芦轻轻一敲那颗猪头,笑眯眯调侃一句,韦胖子,这是带弟媳妇归宁,终于舍得回家啦?

姓韦的肥胖男人赧颜,自己都还没成亲呢。他确实没有与那女子吹牛皮不打草稿,与曹耕心确实是一起玩到大的发小,关系很铁。

曹耕心少年时倒卖那些不正经的玩意儿,都是这个家伙在忙前忙后,如今也是唯一一个曹耕心喝酒记帐且从不催债的好人。

而且男人有一个宗旨,不管曹耕心当了什麽官,从不求他办事,见了面就只是约酒,约上了酒,也只聊年少趣事和糗事。

曹耕心满眼笑意,没有挪步的意思,就站在路边陪着胖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好像一个恍惚,昔年白白胖胖的少年,就变成了蓄须的成年人,唯一的区别,就是又胖了几圈。

大概正因为挣钱不凶,再加上家族长辈这些年在官场不太景气,有点走下坡路了,已经多年没有一个有资格列席小朝会的顶梁柱,胖子只是在菖蒲河开了一间酒楼,相较于一般老百姓当然算是日进斗金了,可在高门林立的意迟巷,混得就连个所谓的高不成低不就都算不上了,在意迟巷那拨公认不务正业的显宦弟子里边,都属于不入流的,一些个后辈,只要是肯跑大渎南边生意的,前些年都拥有一两艘山上的仙家渡船了,总之没几个瞧得起眼前胖子的。

就在此时,又有数辆马车路过此地,显然瞧见了曹侍郎的身影,纷纷停下,一个满身贵气的青年掀开车帘,满脸笑容与曹侍郎打招呼,双方属于世交,还是姻亲,所以青年喊了这位吏部侍郎大人一声关系亲昵的曹叔叔。

曹耕心都懒得斜眼一瞥,置若罔闻,只顾着与胖子继续闲聊,就这麽把那位生意做得很大的意迟巷晚辈晾在那边,后者打招呼也不是,就此告辞也不是。在一帮朋友那边折了这麽大一面子,青年根本不敢将不悦放在脸上,甚至都没有识趣默默离去,就弯腰半蹲着车帘子和驾车马夫附近,曹耕心还是得到胖子的小声提醒,曹大哥你可别让自己难做人啊,曹侍郎这才朝那支车队斜眼望去,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赶紧滚蛋,一边凉快去。

那个家族有数人在大骊地方上担任封疆大吏的富贵青年,根本不敢放一个屁,悻悻然躲回车厢内,甚至也没觉得有什麽丢脸的。

意迟巷子弟也分三六九等,官场履历极其扎实的曹耕心,是毋庸置疑的第一等,故而那青年的父辈甚至是爷爷辈,如今瞧见了曹耕心,都是平起平坐谈笑风生的,闲聊时若是曹耕心翘起二郎腿,不是没家教,是自家人不见外,相互间串门拜年喝酒那会儿,这还是曹耕心有意执晚辈礼,不愿坐主位罢了。

胖子笑道:「何必这麽不给面子,难堪得教我这种旁人都要抠脚。」

曹耕心在腰间别好酒葫芦,微笑道:「这帮小王八蛋,兜里有俩臭钱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酒楼生意做得那麽大,都不知道请曹叔叔喝酒,不请喝酒也罢了,也不知道看在我跟他姑姑差点订了一桩娃娃亲的份上,把酒债给结了,只是路上瞧见了,轻飘飘喊一句曹叔叔,能值几个酒钱,天底下有这麽好的事情?」

胖子疑惑道:「曹大哥,你今天不是刚把酒债都还清了吗?」

曹耕心误以为听错了,「什麽?」

胖子解释了一番,原来连同他在内的酒楼,曹耕心在菖蒲河那边欠下的所有酒债,都被一个自称陈好人的外乡豪客给结清了。

曹耕心脸色不变,略微思量一番,笑道:「约莫是想要跟侍郎这顶官帽子套近乎的,无所谓了,就当没有这麽一回事。」

胖子将信将疑,谁胆儿这麽肥?真当大骊纠察官员是吃乾饭的?最不济整点字画古董什麽的,雅贿都不懂?非要闹出这麽大的阵仗,菖蒲河酒楼能是个藏得住话的地方?问题是提着猪头乱找庙也不好啊,谁不知道我们曹侍郎是出了名的喝酒收礼不办事,桌上好好好,桌外难难难。

曹耕心摆摆手,「不耽误你看风景,以后真遇到事情,就去找韩六儿,他能帮忙说上话,菖蒲河附近那块地面上,他的六品官,能当三品京官用的,都是一起玩到大的自家兄弟,知根知底,你脸皮也别太薄了,跟你说个不是道理的道理,碰到难事了,太把兄弟当兄弟了,就等于没把兄弟当兄弟。就说去年年关那麽个事,芝麻绿豆大小,听说某人还把自己委屈得关起门来喝闷酒,喝得满脸鼻涕眼泪,你膈应谁呢,何况本来就是你占理,也难怪最后闹到家里去,会被韦伯伯觉得你是个拎不清的,天底下的新交情,都是从麻烦他人中而来,再奔着找机会帮人解决麻烦而去的,我都不知道你在怕个什麽,真要像你这麽怕麻烦别人,有本事就别挣酒楼的这种热闹钱啊。」

胖子闷闷道:「我爹就从不跟我说这些。」

曹耕心气笑道:「脑子长在自己脖子上,多用用。」

胖子点点头,「晓得了,我以后肯定多想想。」

曹耕心笑道:「有空就多回家,跟你爹喝个小酒谈谈心,大不了就跟韦伯伯承认自己就是没出息好了,好歹是亲生儿子。而且你是真有孝心,比起那种街坊邻居里边面孝心不孝的,不比他们强多了?还有就是记得赶紧成亲娶妻,啥都别管,只需让韦伯伯抱上孙子孙女了,到时候你看他在你这边,有没有笑脸?」

胖子嗯了一声。

曹耕心一本正经道:「最后我还得提醒你一句。」

胖子说道:「曹大哥你说,我听着呢。」

曹耕心坏笑道:「咱们意迟巷是出了名的道路平整,你这辆马车可别整得一路颠簸啊。韦伯伯年轻那会儿,就闹过大笑话。」

胖子蓦然瞪大眼睛:「我爹?!」

毕竟印象中,当了很多年礼部郎中的父亲,那可是饱读圣贤书的正人君子,刻板迂腐得吓人。

曹耕心说道:「可别说是我说的。」

胖子放下窗帘,被曹侍郎这麽一揭短,好像一下子就不那麽怕父亲了。

连曹耕心都不能例外,一个个都是被父辈们打大的,唯一的区别,就是抽出一条玉腰带丶还是用刀鞘丶马鞭或者是戒尺。在外边惹祸还好说,尤其是同龄人之间斗殴之类的,长辈们几乎都不太管,鼻青脸肿都无所谓,但是有两种事,肯定要挨揍,一种是仗着家世,读书不学好,胆敢顶撞家塾先生,这类情况满是将种门户的篪儿街那边居多,再就是欺负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子,一顿暴揍肯定管够,两条街巷的官员们公务再忙,这拨身穿黄紫的将相公卿,回到家都要家法伺候。

曹耕心独自走向家中,好像以心声「自言自语」扪心自问一般。

马先生,陈平安是不是已经猜到真相了?当时在小院内故意不说破?因为卖你这个师兄的面子?就没跟我计较什麽?

一位在槐黄县城担任曹督造多年幕僚的老夫子,语气淡然回复一句,他心思细腻,先前小院内就在对你处处试探,肯定猜到了,否则就不会帮你结清酒帐,算是默认了你的这桩富贵险中求,至于我,一头见不得光的阴灵而已,能算什麽师兄,有什麽面子可言。曹耕心揉了揉眉心,头疼不已,小心翼翼询问一句,会不会落下难以补救的后遗症,是我贪大失大了?那位不见踪迹的老夫子冷笑一句,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再来后悔有什麽意义。曹耕心开始耍赖,马先生,那块「地支」玉牌,当初可是你给我的线索,按照文脉辈分,你又是陈平安的师叔,真被秋后算帐,你可得帮我兜着点啊。

那位姓马的老夫子默不作声。他与那位小师弟,没脸相认。

就像曹耕心在小院与周海镜说的那句话,酒都有假的,何况是言语。

这是一场豪赌。

因为根本就没有那麽一封信,国师崔瀺就没有嘱咐曹耕心什麽,自然也就没有授意曹耕心负责掌握大骊地支一脉的举动了。

至于那块「地支」玉牌,以及那栋荒废多年的院子,确是身边这位阴灵泄露给曹耕心的一条重要线索,等到曹耕心卸任窑务督造返回京城为官,再花费多年,处心积虑,从刑部密库那边「校检」而来。

而这位幕僚,姓马名瞻,曾是大骊搬迁之前山崖书院的一位教书先生,当年是山长齐静春的师弟,跟茅小冬一起赶赴宝瓶洲,马瞻也是文圣的弟子,却不是那种亲传的入室弟子,其文脉身份,类似如今担任礼记学宫司业的茅小冬。但是与茅小冬的境遇,一念之差,云泥之别。

一个已经是能够次次参加中土文庙议事的读书人,关键是还能与恢复文庙神位的先生时常见面,一个却沦为仅仅是死后魂魄不散的鬼物,籍籍无名,如今几座天下谈及文圣一脉,年轻一辈,估计皆不知文圣曾有弟子马瞻。老秀才曾经来到京城和春山书院,就在人云亦云楼落脚,从头到尾,马瞻都没有露面,这辈子最敬重的先生,也未找他。可能早已知道大骊京城犹有鬼物马瞻,先生可能不知道,可能是知道却假装不知道。

马瞻如今还有一个隐蔽身份,是大骊京城内那座祭祀历代君主帝王庙的庙祝之一。

在京城,唯一能说上话的,就是如今在都城隍庙担任夜游神的杨掌柜,这自然是药铺后院那个杨老头帮忙安排的一条退路,成了山水神灵,就可以继续庇护家族香火。他们杨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一座药铺,后院的那个老人,虽然名义上姓杨,小镇百姓也都将其视为杨氏长辈,其实与桃叶巷杨氏并无关系。

马瞻最后说道,崔瀺当年故意把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留在你身边,辅佐你管理一座龙泉窑务督造官,崔瀺肯定就是在等这麽一天,陈平安很聪明,当然猜得到,所以只要你以后能够用好地支一脉,陈平安就愿意当那封书信是真实存在过的。

曹耕心好奇询问一句,「夫子你落得这般田地,当初算是崔国师故意为之吧,这麽多年,你就半点不记恨他?」

马瞻淡然道:「咎由自取,怨不得他。」

先生的《荣辱篇》曾有言,伤人以言,深于矛戟。

其实有些不言不语,更伤人心。当然马瞻并不觉得先生不见自己,有任何问题,一句「咎由自取」,就是马瞻对自己最好的盖棺定论,马瞻连陈平安都不愿见,更何谈先生?只是内心深处,马瞻更希望是先生尚且记得自己,只是自己不敢去面见先生。

曹耕心感慨道:「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这是出自亚圣的名句。

故而马瞻说了几句文圣教诲,「先生有言,从道不从君,礼以顺人心为本。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他事矣。」

曹耕心何等灵光,当然听得出来,这麽多年一直生活在愧疚当中的老夫子马瞻,每一句话都是意有所指,第一句从道不从君,是称赞国师崔瀺,第二句是自己如今的唯一追求,至于最后一句,当然是说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陈平安。对这个小师弟,从之前马瞻与曹耕心的对话当中,就可以看出老夫子的认可,激赏之情,溢于言表。

曹耕心笑道:「到家门口了,进去喝几杯?」

马瞻摇摇头,「我这等见不得光的鬼物,当个看门的庙祝就够了,不宜踏足你们这些高明之家。」

曹耕心便不再挽留做事说话都一板一眼的老夫子。

马瞻突然问道:「曹耕心,以你的身份和才智,何必如此急于求成?」

曹耕心抖了抖袖子,抬起胳膊,作持杯饮酒状,「人生不满百,且尽手中杯。」

马瞻沉默片刻,摇摇头,「你是练气士,说甚人生不满百。」

曹耕心一拍腰间酒葫芦,笑眯眯道:「什麽神仙,酒鬼而已。」

职责所在,马瞻与曹耕心告别,立即返回帝王庙,另外那位庙祝递来一封书信,说是一位名叫荀趣的京城官员送来的,指名道姓送给马瞻。这封不好说是请帖还是家书的密信,设置了一层并不高明的山水禁制,信封上写着「师兄亲启」几个字,落款是师弟陈平安。

打开信封,信上内容就只有三句话。

先生有言,生死俱善,人道毕矣。诚邀师兄至落魄山,面见先生。先前不宜在大骊京城叙旧,先生对马师兄甚是想念。

马瞻将信纸放回信封内,坐在寂寥冷清的门房内,老人伸出手掌,轻轻抚平桌上的信封,老泪纵横。

当初老秀才来到京城,在人云亦云楼这边现身,在巷口那边,老秀才时常捻须,好似等人。

后来文圣去了一趟春山书院,更是等于在大骊官场公开身份了,在那之后老秀才就不去巷口了。

等到关门弟子提了一嘴,在陈平安这边万事好说话的老秀才,难得跳脚急眼了,骂骂咧咧,说这个马瞻,成何体统,明知道先生都到了京城,就这麽几步路,都不知道来找先生叙旧,天底下当学生的,有这样的尊师重道?难不成还要我这个当先生的去找他?不见不见,见个屁的见!

也就是陈平安,换成左右,或是茅小冬,估计就要去帮着先生骂人了。陈平安继续劝先生,说何必与马师兄置气,把当先生的气量和胸襟拿出来。

老秀才好像是真生气了,只说不见,坚决不见,谁替马瞻说情都不行,不像话,以前多好一学生,虽说跟小冬一般,时常先生一问学生三不知,笨是笨了点,但是胜在尊师重道啊,当年搬椅子都轮不到茅小冬的,如今马瞻这小子当大官了,架子比天大,就不认先生了……陈平安就要强拉着先生一起走趟大骊京城的帝王庙,老秀才哪怕都被最宠溺的弟子拽着胳膊了,依旧站如松,不去,别说离开巷子,今儿只要出了院门,我不得给马瞻当学生啊。

当时陈平安只好作罢。

说自己这个所谓的关门弟子,原来在先生这边也说不上什麽话,当得一般。

老秀才只好反过来安慰关门弟子,说根本不是一回事,可不能这麽觉得啊,咋个还跟先生生气了,果然我们都得怪马瞻,瞧瞧,先生不见他才是对的吧……

最后老秀才叹息一声,与陈平安解释一句,说马瞻需要过自己的心关。

陈平安在旁笑着,说猜到了,学生就是关心关心先生。

落魄山。

刘十六和白也一到,就又在年谱上边增添几笔的白发童子,闲来无事,独自跑到山顶,皱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

那可是一个大活人的白也唉,好不容易见了面,都没聊上一两句闲天,真是丢人现眼。

当年在那座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宫主吴霜降更为锺情苏子的词篇,而他的道侣,那位道号「天然」的女修,修行资质一般,她却是堪称痴迷白也的诗篇。

为了她的这个喜好,在家乡天下搜集到更多的白也最新诗篇,从不求人的吴霜降,与玄都观,华阳宫,还有那座诗馀福地,欠了不少人情,当然都还了,至于这类买卖划不划算,吴霜降说了算。

至于为何偏好苏子,吴霜降说苏子是苦中作乐,故而豁达。反观白也就太顺遂了,属于乐极生悲,但是白也确实才华无匹,尤其胜在仙气足够多,浩浩荡荡,人生得意者喜欢,失意者也喜欢。

今天终于见到了「书外」的白也,她反而不好意思了。

她当下这副皮囊,也确实有点寒碜。

白发童子坐在集灵峰山巅的白玉栏杆那边,长吁短叹,愁煞个人。

自己若是有隐官老祖的脸皮就好了,这会儿估计都与白也先生喝酒了吧。

朱敛散步至此,身形佝偻,双手负后,脚踩一双针线细密的布鞋,是暖树让小米粒分发给所有人的,都有份。

白发童子背对着老厨子,挥了挥手,算是打过招呼了。

朱敛走近栏杆,眺望一幅由浓墨转为淡笔的层层山水远景画卷,问道:「编谱官,有心事?」

白发童子叹了口气,「亏得隐官老祖没在场,不然我就糗大了。」

「男女关系,屋内有屋,楼上有楼,局中人说不清道不明,如犯死罪,最难自证清白。」

朱敛笑道:「爱情是个叫任性丶小名顽皮的孩子,一长大就改名叫责任丶别名默契了。」

白发童子嘿了一声,咧嘴笑道:「老厨子,终于看走眼一回了吧,我对白也,只是单纯的崇拜,怎麽会涉及男女情爱。」

朱敛笑道:「我也没说你喜欢白也啊,仰慕而已。人间自诩才子之辈,谁不崇拜白也几分?像我,就一样得事先酝酿好腹稿,才有胆气凑到白也的跟前去。」

朱敛心知肚明,她之所有没有跟白也多聊,还是担心来自青冥天下玄都观的白也,会招来太过高人的视线,顺带着连累吴霜降。

白发童子,如今给自己取了一个化名,箜篌。

明明想要两竹相依偎,心中悔教夫婿觅封侯,竹篮打水一场空,女子空欢喜一般。

白发童子摇晃着双腿,「被一个人太喜欢了,被喜欢的那个人,好像就不太懂得怎麽喜欢对方。」

简而言之,就是被宠坏了。习惯了与人索取,不懂付出。她问道:「是不是这个道理?这可是我想了很多年才想出来的!」

朱敛笑道:「对也不对。」

白发童子疑惑道:「怎麽讲?」

朱敛趴在栏杆那边,「有些道理,其实你不是不懂,只是得我这种外人来说,你才觉得能算个道理,否则就要心虚了。」

白发童子自嘲道:「哈,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朱敛摇摇头,缓缓道:「我曾经在家乡那边,一个人游历江湖,漫无目的,某次在登山途中,遇到一位白衣抱绿琴的下山老僧,人间千山万水,既然碰到了,想必就是缘法,我们就各自停步,谈了一点佛法,结果聊得很投缘,从夕阳西下一直聊到大日沉山,我最后有感而发,说老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在市井是一句贬义的话,但可能在佛门之内,其实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他说我既有佛缘,也有慧根。」

只是听老厨子娓娓道来说些自己的陈年旧事,白发童子便听得心境祥和了许多。

白发童子问道:「朱老先生,以前在家乡,有那麽多女子喜欢你,就没有对谁心动过吗?就一直是她们错付你辜负?」

朱敛笑道:「当然有过动心啊,不过多跟女子容貌丶家世没关系,无非是花开花落,走过看过错过,回头再看,记住而已。但要说那种让人想要结为夫妇白头偕老的动心,好像还真没有过。富家女骄纵,小家碧玉非要穿金戴银,珠光宝气,毕竟不太讨喜,但是有些画面,确实美好,记得有次在庙会集市上避雨,群女跑到檐下躲雨,唯有一妇,荆钗布裙,站得稍远,略带老茧的纤细手指,轻轻捋过鬓角发丝,气态贤淑,她不用姿色如何惊艳,就已经很动人了。少年郎总是追求倾国倾城,如我这般的老男人,只求惊鸿一瞥的赏心悦目而已。」

白发童子竖起大拇指,「朱老先生,说句真心话,论及男女情爱的学问,你不比隐官老祖逊色丝毫!」

朱敛笑着摇摇头,「这怎麽能比,我跟公子的差距,差了很多个你和陈灵均呢。」

白发童子嘿嘿笑,若论溜须拍马,老厨子能排第二,至于第一,如今已成定论了,必须是贾老神仙啊。

朱敛见她不信,便指了指远处山水,「同样一幅画卷,是凡俗夫子看见了,还是修道之人落在眼中,觉得好看?」

白发童子说道:「当然是肉眼凡胎瞧见了,更觉好看。」

朱敛点点头,「所以说啊,少年情思如泼墨,哗啦一下就倾泻在了纸上,满是写意,妙在层层晕染,局中人看不真切。若是一场男欢女爱,历历分明,严谨如工笔画,言行举止纤毫毕现,敢问妙在何处。」

白发童子思量一番,忍不住赞叹道:「有嚼头!」

朱敛双手负后,微笑道:「在我看来,真正有嚼头的男女情爱,就是哑巴吃黄连,旁人拦不住,不吃还不行。」

白发童子点点头,以拳击掌,「记下了记下了,必须学纳兰玉牒做笔记!」

朱敛一笑置之。

白发童子以心声说道:「同样是画卷里边走出的,好像就只有朱老先生,在隐官老祖那边,更换过好几个称呼?」

朱敛称呼陈平安,曾用老爷,少爷,公子。

到底还是女子更心细。

朱敛微笑道:「又不是名字,怎麽顺口怎麽喊。」

白发童子也懒得计较这些,说道:「有人说过,真正的人间绝色,女子见到了,不是自惭形秽,而是只觉得我见犹怜。老厨子,真是这样吗?」

朱敛认真想了想,「我这个人脸盲,记不住女子的容貌。」

白发童子笑道:「老厨子你这麽贱,这麽不练剑。」

若说周首席跟小陌有一场无形的大道之争,那麽白发童子跟老厨子,一个是隐官老祖的麾下头号心腹猛将,一个作为落魄山的大管家,其实也算对手。

朱敛哈哈笑道,「年轻那会儿,确实练过几年剑术,是不是杀人技不好说,反正江湖上都说我耍剑,蛮好看。」

青鸾国礼部尚书「李葆」的书房内。

李宝箴很快就稳住心神,双手摊开,「我做了什麽?好像什麽都没有吧。柳蓑求死,与我何关。陈先生还得感谢我帮忙钓起这条鱼,时日一久,柳蓑这种人,被他成长起来,还是很危险的。无所求,就意味着没有任何线索可循,恶意纯粹,就意味着柳蓑的道心纯粹,他越晚出口,咬人就越疼。」

陈平安笑道:「李织造,你这就叫贼心虚。」

李宝箴弯曲手指,轻轻敲击椅把手,问道:「你这份隔绝天地的手段,是……神通?」

如果说心声都用不上,李宝箴还能稍微理解几分,但如果是自己的……念头呢?冥冥之中,李宝箴无比确定自己的想法,都被陈平安一并拦阻下来。

先前看到陈平安的第一眼,李宝箴确实有点心慌意乱,下意识就想要搬救兵,当然是大哥李-希圣了。

时至今日,李宝箴依旧并不确定这个大哥的大道根脚,他只知道一点,自己不管遇到谁,摊上什麽事,碰到什麽难关,只要李-希圣出面,那就都不是事。

这份心态,倒是与白帝城柳赤诚如出一辙。管你有事没事,反正都有师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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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没理睬李宝箴,走到桌边,看着那两只碗,点头笑道:「很形象了。顾璨要是瞧见,估计会将李织造视为知己。」

李宝箴脸色微变。

小陌怀捧绿竹杖,背靠房门,面带微笑,看着那个自家公子的同乡同龄人,果然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按照圣贤语,君子可欺之以方,还有一句差不多意思的市井老话,宁惹君子不惹小人嘛。

陈平安转身靠着桌子,双手笼袖,望向柳蓑,「你是怎麽想的,还是被李宝箴说中了,对我只是持有一种纯粹的恶意?」

柳蓑说道:「李宝箴肯定杀我,那我就必须自救,这是我家老爷给我出的最后一道题目。」

陈平安问道:「解了题,渡过难关之后呢?柳先生可是对你早有安排?」

「我家老爷没有什麽安排。」

柳蓑摇头说道:「我会加入陈先生的落魄山,当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没有期限。」

陈平安一时哑然,怎麽摊上这麽个混不吝的。

柳蓑说道:「如果境界高了就可以心想事成,人间就不是这个人间了。三教祖师要十四境做什麽,浩然何必有中土文庙,青冥又何必有一座白玉京。我去了落魄山,陈先生当然可以不用柳蓑,我也绝对不会在任何事情上画蛇添足,但是落魄山必须有一个类似柳蓑的存在,以防万一。如果落魄山不曾创建下宗,崔先生不曾离开落魄山,去往桐叶洲开枝散叶,落魄山有我没我,确实没有什麽区别。」

陈平安沉默片刻,微笑道:「听着很有道理,有百利而无一害,可我偏不答应呢。」

柳蓑说道:「那我就耐心等着,选择在槐黄县城那边潜心修行,等着陈先生觉得我有用的那麽一天。一旦有用,必是大用。」

陈平安问道:「那我就更好奇了,图个什麽?」

柳蓑伸手指了指陈平安的布鞋。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李织造,你猜得出答案吗?」

李宝箴摇摇头,这个柳蓑大概是疯了,这还怎麽猜。

不过他发现此刻的陈平安好像变了一个人,准确说来,是终于变回了一个人。

这让李宝箴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心弦,稍稍缓和几分,好歹能喘口气了。

「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但因为是踩在陈先生的鞋背上,那这只蝼蚁就就可以借势看到更远更高处的风光。」

柳蓑眼神炙热,沉声道:「我相信有朝一日,只要跟随陈先生的脚步,就可以做成一件我现在完全无法想像的壮举,柳蓑不求青史留名,不求任何虚名实利,但是在将来某个足可称之为『大关节』的时刻,天地间必须得有我柳蓑的一席之地,可能是做了某件事,说了某句话,在那浩浩荡荡的历史洪流当中,柳蓑能够证明自己,来过人间一遭,并且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河流的走向!」

小陌觉得挺有趣,听君一席话,不虚此行,便以心声说道:「公子,确是柳蓑的真心话无疑。」

陈平安再次转身,低头弯腰,凝视着桌上的两只碗,一碗白水一碗墨汁,伸出手指蘸了一滴墨汁,移动手指,手指肚的那滴墨汁,在白碗水面之上,将坠未坠,他背对着李宝箴和柳蓑,嗓音带着笑意,「你们两个,猜一猜各自希望对方的生死,你们在心中给出答案即可,反正小陌听得见,无非是四种答案,并不难猜,无非是李宝箴生柳蓑生,李宝箴死柳蓑活,李宝箴柳蓑皆死,李宝箴柳蓑皆活。如果双方答案不同,却被李织造猜中了,就可以活,柳蓑会死。反之李织造死,柳蓑可活。但是如果真有那麽巧合,你们的选择一样,皆死。」

李宝箴冷笑道:「玩物丧志,更何况是操-弄人心。再说了,我是大骊命官,你说杀就杀?!你当自己是谁?!」

陈平安只是凝视着即将落入白碗的指尖墨汁,「那换一个更容易的猜法好了,你们两个肯定都精通术算一道,相信难度就会很小了,假定这四种可能性,你们猜中其中任何一个,都可以是正确答案,双方都可以活下来,那麽你们觉得活下来的可能性是多少?零,四分之一,二分之一,一?公平起见,正确答案,肯定就在四个选项之中,你们不如猜猜看这种可能性的大小?谁猜中了就可以马上活着离开这间书房,李织造继续兼任你的尚书大人和幕后君主,柳蓑你甚至可以即刻起就加入落魄山,当然还有一种选择,就是暂时不加入落魄山,来换取一个青鸾国尚书李葆的寿终正寝丶无疾而终。你们可以猜了,先到先得。」

柳蓑竟然乾脆闭上眼睛,又摆出一副等死的模样。

李宝箴还在那边心思急转,猜测所谓的正确答案。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李-希圣微笑道:「宝箴,你别猜了,陈先生出的题目本身就是错的,自然就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

李宝箴确实无心声无念头能够传给大哥,但是挡不住李-希圣能够算卦。

陈平安叹了口气,眼神示意小陌不用拦着,李-希圣这才推开门,看见一双金色眼眸的「陈平安」,发髻间趴着一个小家伙。

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李宝箴和柳蓑都瞧不见那个跟随陈平安离开落魄山的莲花小人儿。

虚惊一场。

陈平安微笑道:「以后劳烦先生多管管李织造,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毕竟有一而再,就肯定有再而三。」

李-希圣笑着点点头,「我来劝他。」

李宝箴如获大赦,这间屋子是片刻都不想多待了,赶紧起身,来到李-希圣身边。

李-希圣说道:「宝箴,做事情还需善始善终,明日你先将青鸾国礼部事项交接一下,然后就回大骊织造局。」

李宝箴点点头。

李-希圣其实有些头疼,完全可以想像将来李宝箴在元婴境瓶颈之时,与一头心魔显化的陈平安,相对而坐如对弈,在那儿反覆猜测答案和争吵不休。如果自己再晚来片刻,可能还有几个真正意义上的术算难题等着李宝箴,此题只是一碟下酒菜而已。一个不小心,李宝箴就会道心失守,沦为光阴长河那条长链旁披挂野狐皮的上古隐者一般下场,表面勘破「不昧因果」都无用,不知「观自在」,何谈「大自由」。

李-希圣以心声说道:「郑居中跟余斗离开白帝城,去天外了。」

陈平安疑惑道:「去天外做什麽?」

两人一起走出书房,李-希圣与陈平安大致解释了一遍白?

?城的境况。

陈平安问道:「这场比试,胜负如何?」

李-希圣说道:「各自不胜也不败吧。」

有些内幕,李-希圣不宜更多泄露天机。

比如在那白帝城,郑居中与余斗笑言一句,来都来了。

背剑穿法衣,跟随师尊一同跨越天下的余斗,则当场回复一句,正合我意。

反正双方见了面,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俩十四境,而且还是十四境当中属于很能打的那种,火气都不小。

这场言简意赅的约架,至圣先师没拦着,道祖也觉得没什麽。

陈平安说道:「这就是说只要余斗坐镇白玉京,就算是郑先生都要输?」

李-希圣点头道:「最少暂时是如此,以后如何,无法推衍演算。」

陈平安眼神古怪。

李-希圣笑道:「实事求是,有一说一,我有什麽好难为情的。」

不复见一双金色眼眸,陈平安抬起双手揉了揉脸,无奈道:「李宝箴到底怎麽回事,怎麽给李先生当弟弟丶给小宝瓶当哥哥的,换成别人,我今天可不惯着他。」

一旦被陈平安列入心中的某份名单,就像昔年的正阳山,那麽李宝箴的织造官就算做到头了。

李-希圣显然更无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你放心,肯定下不为例。」

陈平安原本想要多说几句,只是想到对方是李-希圣,就算了。

一些个类似「骄奢淫逸,所自邪也」丶「聪明人只会越来越难教,不早点小惩大诫,可能某天就要大义灭亲」的浅显道理。

李-希圣大概是猜到了陈平安的心思,笑道:「放心。」

陈平安蓦然抬头。

李-希圣和小陌也随之抬头望向天幕。

天外一战,竟然导致浩然天幕涟漪阵阵,大如巨湖的层层光晕随之荡漾开来。

陈平安喃喃道:「我还以为会是一场比较和气的『文斗』。」

比如将战场选址在类似在至圣先师或是道祖的道场之内。

李-希圣说道:「战场确实位于一处秘境之内,是道祖随手抛掷出去的,只是比较靠近浩然天下,不过余斗跟郑居中,都没什麽可藏掖的了。」

白玉京二掌教,曾经的真无敌一说,唯一会被拿来说事和诟病的,可能就只有他不曾与两人真正打过,故而算不得真无敌。

浩然天下的小夫子,礼圣。剑气长城老大剑仙,陈清都。

至于白帝城郑居中,真身,阴神,阳神身外身,已经同时拥有三个十四境。

尤其是最后者的「郑居中」,更是宛如直接摹拓「道祖」而来。

郑居中之心,术,道。

三者兼备。

这件事,迟早都会天上天下皆知。有了这份郑居中自己心目中的大道雏形,就根本无所谓外界的「天时」如何了。

但即便是陆陆续续知晓这个惊人消息的山巅修士,暂时还不清楚更深层的一个事实。

人和堪称极致之外,郑居中犹有一份隐蔽的地利,因为郑居中的道场,等于同时在白帝城所在的浩然天下,还在合道十四境之一所在的蛮荒天下,也在道祖离去后的青冥天下。

关键是三教祖师在的时候,郑居中就能够做到这一步,等到三教祖师散道之后,郑居中又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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