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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几人着眼到青衫(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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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有少年仙子说闲事,夜礼玉簪诵宝诰,犹粘森森道宫一宿寒。

乌江没有泛湖登岛,昨夜才到了这边,他就随便挑了一粗壮株枝干横向水面的柳树,怀捧刀鞘,躺在上边睡觉了,

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就这麽一觉到天亮,睁开眼看了天色,翻身下树,乌江今早只是在岸边散步。

这是个矮小精悍的汉子,肌肤黝黑,棉衣草鞋,貌狞气势粗,呼吸沉稳绵长,一看就是个内外拳法兼修的练家子。

陈平安是在今天的拂晓时分,才带着满身酒气返回狐国地界。

他们再乘坐一艘沛湘名下的私人仙家渡船,穿云过雾,风驰电掣,直奔这座烟波浩渺的秋气湖。

因为沛湘就在秋气湖受邀贵客之列,持有湖山派颁发的通关文牒,是一块灵气如云流转于青山绿水间的羊脂玉牌。再加上此次参与议事的大人物,几乎都会带上一拨美其名曰仙府嫡传丶自家子弟或是道友丶扈从,所以头戴帷帽的沛湘,今天身边带着陈山主,掌律长命,谢狗和郭竹酒,就只是寥寥几个「随从」而已,故而一路畅通无阻。秋气湖第一道「门房」那边,一位道士装束的练气士,与一拨武把式共同负责镇守关隘,道士还毕恭毕敬与沛湘一行人说了下榻地点,是那座靠近祖山湖心岛的螺黛岛,就在玉簪岛旁边,山头稍矮些,但是灵气要充沛几分。客人你们来得稍晚,渡口那边有专门

一艘楼船恭候着诸位大驾。

道士神色谦恭,言语谨慎。显而易见,作为大木观的祖师堂成员之一,大致是晓得「狐国」一语分量的。

只是把守关卡的那些男子武夫,难免心中猜测不已,狐国?完全没听说过,这是个什麽道场门派?

难不成真是狐魅成精再聚在一窝了?

再一看,真像,五人当中,四个都是年龄各异的女子,就是个头悬殊,高高低低。

不说那个自称是狐国之主的狐媚女子,因为戴着帷帽,只见身段不见脸。

只说那个一身雪白长袍的高挑女子,中人之姿,容貌确实很不出彩,倒是她那副婀娜身段,再加上那双大长腿,啧啧,绝了!

这会儿不看脸,只看那娘们的背影,就更好看了,而且除了腿长,她个头真高啊。

教一众男子只觉得她那张脸蛋不好看,根本不算什麽,不打紧,瑕不掩瑜,只要那婆娘愿意,咱可是连儿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看来看去,就是那个青衫男子有点碍眼。

他们之所以不敢嘴花花,用荤话调侃她们半句,当然还是那块湖山派颁发的玉牌使然。

每个拥有玉牌的成员,不是神仙就是怪,注定是让他们再多几条命都惹不起的那种来头,没必要为了二弟死了大哥,划不来。

貂帽少女心中那个气啊,以心声告状道:「郭盟主,咱们俩都被沛湘这个狐狸精和掌律长命抢走全部的风头了。」

「看开些,习惯就好。」

郭竹酒拍了拍谢狗的貂帽,安稳道:「别怨她们,要怪就怪你从上到下一根木桩似的,胸口腚儿都缺了几斤肉。」

谢狗抽了抽鼻子,郭盟主这话说得委实伤感情了,用那头小水怪的话说,就是寒了众将士的心呢。

郭竹酒说道:「我们这一脉,必须个个说话忠言逆耳,可不能学裴师姐的那个山头啊,若是一样风气,何必分你我。」

谢狗点头道:「郭盟主此言在理,我早就觉得裴钱那一脉的风气……不好背后说人坏话,反正我就是不习惯。」

「你这句话,深得我心。话虽如此,不过咱们山头的功劳簿上边,得给你记过一次,如果总计累积三次,就要被逐出门派了。」

「啊?」

「怕什麽,你还有一次机会。」

「啊?!」「别啊了,你回头记得告诉先前担任我们山头掌律的箜篌一声,她已经不是门派中人了,其实山头如今就只剩下咱们俩了,箜篌想要恢复谱牒身份,就得重新慢慢

积攒功劳了,任重道远,让她再接再厉,大可不必气馁。」

「……」

咱们山头的门槛这麽高,规矩这麽重的吗?

我与那个白发童子,好歹是俩飞升境啊。

好好好,如此才对啊,不愧是铁面无私郭盟主!

长命面带微笑,轻声问道:「竹酒,觉得他们为何管得住嘴和手?」郭竹酒想都不想,伸手指向前边的秋气湖,便脱口而出道:「此地人心如此湖,有江河过路,水脉相通,来来去去,消息就跟着灵通了,就可以知道外边的天高地厚,做事情不敢由着性子胡来。真是小地方的,比如一个偏远郡县,消息闭塞,跟个水潭差不多,偶尔降雨,都是上边的朝廷公文,除此之外,就再无外来渠道了,消息不畅,自成天地,不是当作威作福的土皇帝,就是豪强劣绅家的那种傻儿子,说话做事,缺根筋,都不过脑子的,也不能这麽说他们,其实都是心里边

计较了后果之后的不计后果的,就像秋气湖这里,要不是有这麽一场议事,没长见识,看那些男人会不会嘴花花几句?毛手毛脚都有可能吧。」

沛湘愣了愣,不曾想少女剑修能够说出这番话来,印象中的剑修,都是不太喜欢动脑筋的……当然落魄山和青萍剑宗除外。记忆中,只说郭竹酒这个很晚才来落魄山的小姑娘,她是陈山主的亲传弟子,瞧着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在落魄山那边,好像总是带着貂帽少女和白发童子一起成

天瞎胡闹。

至于作为剑修的郭竹酒,她在拜剑台那边又是如何光景,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沛湘当然不得而知,也不敢随便探究。

谢狗更是佩服不已,竖起大拇指,「郭盟主,有见地!」陈平安轻声笑道:「不然你们以为?当初我把竹酒带到避暑行宫,一半算是当时我这个不记名师父任人唯亲了,一半是郭竹酒凭真本事进去的,如果老大剑仙不点头,就算我亲自举荐竹酒,也是绝对做不到的事。你们该不会以为避暑行宫是谁想见就能进的吧,门槛很高的,就说我们米大剑仙,侥幸进了避暑行宫,不也是每天帮忙看大门的份,闲得很。竹酒可不一样,我统计过,竹酒的功劳,虽说比不上那个脑子确实过于聪明了点的林君璧,但竹酒跟玄参他们几个,无论才智与

功劳,至少是同一水准的。」

郭竹酒嘿嘿笑着。

这可就是师父闭着眼睛抬爱自己的弟子喽,她最多就是比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丶还有罗真意他们几个略好几分。

来到杨柳依依的岸边,陈平安举目远眺,说道:「比想像中的人数,要多很多啊。」

按照落魄山这边最先的估算,福地各方势力加在一起,差不多是三十位。哪怕议事成员各自加上心腹和扈从,估计最多五十人。现在看来,落脚湖上各座岛屿的外乡人,都快两百了?至于岸边一眼望去,不是路边地摊就是临时搭建的酒肆,热闹得就像赶集,让陈平安一下子就想到青灵国旌阳府那边的早酒习俗,喝了早酒至少半天醉醺醺,走路如行云流水,可是不喝早酒就一天打不起精神,

还是喝好。

先前高君作为牵头人,连同她在内,还有湖山派一众练气士纷纷下山,各自手持一封掌门密信,四散而走,联络天下。

只说此次受邀的纯粹武夫,就必须是六境武夫。只是相对于练气士和各路神灵,这些武学宗师,仍然显得有点势单力薄。

可这就是一种无形中的大势所趋。沛湘笑道:「有一说一,这件事真怨不得高掌门,她事先与我们都有过提醒,在信上明说了此次议事不可外传,可是总有管不住嘴的喜欢往外传,于是朋友喊朋友

,谁都想要掺和一脚了。秋气湖这边总不能赶人,至少将闲杂人等,都拦在了岸边。」谢狗嗤笑道:「提醒?是暗示才对吧。她摆明了就是故意为之,仗着人多势众,才好为这座天下争取更大的利益。若是此次议事,我们落魄山表现得过于强势,整座天下,山上山下,很快就都晓得她是如何据理力争了。如果我们好说话,她也不亏,这笔买卖,她跟湖山派反正怎麽都是赚的,名利双收,今天挣到了,至于

高君以后如何谋划,可想而知。」

掌律长命笑着点头,确实是这麽个理儿。说到底,高掌门在落魄山做客的那些日子,还是太轻松惬意了。

沛湘闻言悚然,赶紧用眼角馀光瞥了眼年轻隐官。

她可是听说过倒悬山春幡斋那场议事的大致过程。

貂帽少女的言语,会不会就是陈山主的某种表态?沛湘本来以为陈平安这趟出门,身边没有跟着那个黄帽青鞋的小陌先生,就只是带了掌律长命,这麽一个有分量的集灵峰祖师堂成员,所以绝对算不上是兴师动众,虽说昨夜院中小叙,掌律长命还是说了几句暗藏杀机的内容,但是比起沛湘最早的设想场景,剑修联袂远游福地,武学宗师御风同来,在那秋气湖大木观内

一起现身,可不就是第二场春幡斋议事堂了?

陈平安笑道:「没什麽,人之常情,如果高君不这麽做,她只知道谋取一己之私,才教人觉得失望。」一听山主都这麽说了,谢狗立即转变口风,点头说道:「何况此事还是需要冒很大风险的,吃力不讨好,一个不小心就会跟我们交恶,高君不是一般练气士,她去

过落魄山,对浩然天下有足够的了解,高君还敢这麽做,等于是将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和湖山派的荣辱兴亡,一并放在了赌桌上边,很难得。」

郭竹酒拍了拍貂帽,「风气很正,铁骨铮铮,我捡到宝了。」

谢狗心里委屈,我要不是为了当个更大的官,岂会如此见风使舵。咱们那位长命道友,可不就是这麽当上的一山掌律?

长命以心声问道:「公子,为何不让高君真正了解我们落魄山的实力?」陈平安以心声详细解释道:「既是周首席的建议,也是我先前早有的犹豫。周首席说有些错误是一定会犯的,躲不掉,拦不住,甚至都没办法防患于未然。管理一座福地,既不能放任不管,约束太过松散,就会人心不足,『人心不足』此说,不是贬义,站在福地有灵众生的立场,无论是追求长生大道的仙师,还是总有拳要向高处问的纯粹武夫,谁乐意头顶有个碍眼的所谓老天爷,他们不得尝试着掰掰手腕?但是人心不足,既可以延伸为勇猛精进,也可以衍生为贪得无厌,这就很

麻烦了。」「也不能太过严苛,越是严防死守,就会硬碰硬,所有被我们落魄山用铁腕强行压下的人和人心,就会在人间藏得越来越深,它们会选择暂时匍匐在大地上,却抬着头,用一种充满仇视的眼神,看着……我,我们落魄山。等到数量越来越多,星星点点,人心汇聚,终有一天,先是如火苗窜入一大丛茅草堆的深处,不会很快就燃起大火,但是等到升起烟雾,我们就得赶过去,然后就是第二处,第三处,越来越多,最可怕的,还是天地肃杀丶人心奋起的火苗一同点亮,最终人间大

火燎原,一起……登天,慷慨赴死,宁肯玉石俱焚,人间众生也绝不与天低头。」「可要说堵不如疏,道理很简单,做起来就难了。落魄山和莲藕福地的关系,人有主从关系,事有先后顺序,要说唯一能够彻底解决隐患的手段,倒也不是没有,我先前曾跟周首席细聊过此事,比如我们落魄山在福地这边创建一个类似下宗的仙府,必须至少拥有两位玉璞境,马上顶替掉湖山派的位置,二十位下宗修士行走人间,暂时搁置修行二十年,在此入乡随俗,同时将大小五岳山君至少更换大半,趁着各国朝廷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迅速掌握封正山水神灵的大权,领衔山上

,再将整个山水官场作为第二道场,但是如此一来,莲藕福地就会变成一座……规矩森严的官场,再不是生机勃勃的一座完整天下了。」

「如果还是下等品秩的旧藕花福地,练气士寥寥无几,金身境武夫屈指可数,一个萝卜一个坑,其实很好办。」

「即便是慢慢提升到中等福地,也还好,落魄山和福地都有一个磨合期,双方的耐心,试错的本钱,都是有馀的。」

听到这里,掌律长命愧疚道:「山主不在家,是我们拔苗助长了。」

陈平安笑着摇头,「这就是你想多了,除了自己修身之外,只要涉及外人与世事,天底下能有几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归根结底,这就是老观主给落魄山出的一道考题。难度可大可小,单纯就事论事,难度可以很小,事上加心,可以很大。」

「说得简单点,老观主就是在看,看四分之一的藕花福地,落在我手上,是变成玉圭宗姜氏的云窟福地,还是变成……」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掌律长命听到这里,道心一震。陈平安还是神色从容,意态闲适,微笑道:「老观主在等着看一个笑话,陈平安会不会在跟余斗问剑之前,还没去青冥天下,尚未见着白玉京,落魄山就已经是第

二座白玉京,陈平安就已经变成了藕花福地的余斗。」

本就肌肤胜雪的掌律长命霎时间脸色惨白。

她百思不得其解,问道:「老观主为何如此针对公子?」陈平安低头看了眼脚上的布鞋,笑了笑,摇头解释道:「不是那种看我不顺眼的刻意针对,道行高如老观主,针对一个昔年的泥腿子少年,太跌份了,根本不至于

,何况老观主在我心目中,算是这辈子遇见的第二个『公道人』。嗯,就是公道,若说这位前辈厚道,是骂他呢。」「大概老观主是觉得……一个人说的大话,就得有大事功与之匹配,老观主不去管别人,可既然陈平安是与他当面说的,那就别想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了。可能在

老观主看来,一个人的心里话,说不说出口,也有主从之分,憋着,就是言语的主人,憋不住,就得跟着那句话赶路了。」

长命心情复杂,轻声道:「公子,一定不会变成那样,对不对?」

「一定如何或不如何,可能是一个无法预料的客观结果。」

陈平安笑了笑,伸手握拳,轻轻敲打心口,「想要如何和不如何,兴许才是更为重要的主观意愿。但问耕耘,莫问收获。」

沉默片刻,陈平安笑道:「我刚刚想到一个先后顺序。」

「相信事在人为,毕竟事与愿违。就是失望。」

「毕竟事与愿违,相信事在人为。就是希望。」

长命细细嚼着这两句话,有些不确定,问道:「公子,好像第一种失望,也还凑合?」

陈平安笑着点头,「不愧是长命道友,一语中的。」长命刚要说什麽,陈平安突然说道:「沛湘,昨天之所以询问那些狐国谱牒修士,陆掌教从他的某位师叔那边,得知一事,再让我转告给你,以后狐国之内,可能

会出现一位大道成就很高的狐魅。她什麽时候出现了,以后再被我遇到了,可能会为她护道一场。」

不出意外,等到她跻身洞府境,陈平安就会赐予真名「粹白」。

沛湘闻言,直言不讳,说出口自己的第一个念头,「这小妮子如此福缘深厚,她以后不会跟我抢狐国之主的位置吧?」

陈平安哑然失笑。

沛湘当狐国之主,还是很稳当的。

谢狗伸出大拇指,赞叹道:「头戴帷帽藏藏掖掖的沛湘姐姐,虽说曲线毕露,有些富态,却心直口快,真是个爽利人!」

沛湘被这貂帽少女如此夸奖,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由衷觉得自己确实不太聪明。如今形同封山的狐国,现如今的修行道路,是有个次序的。比如按照落魄山跟狐国签订的那份约定,每当狐魅有望跻身洞府境之时,就可以外出,去红尘历练。看似是单独外出,实则狐国都会秘密安排一两位护道人,记录在册,而后者在给低境界晚辈护道的同时,其实落魄山和沛湘都心知肚明,各自不说破而已,比如后者其实是可以藉机历练红尘一场的,比如发生一段露水姻缘,但是不可久留狐国外界丶不可泄露狐国所在而已。以后再等到福地四国的市井百姓,逐渐习惯了山上「果真如书上传闻丶外界都说是如此」有神仙这些存在,晓得了原来人间有鬼物精怪行走。熬过三五十年,至多一甲子,就会让狐国打开门户,狐魅与外边的

练气士丶读书人,双方再无门禁,都可以自由出入。就像沛湘先前跑去落魄山,与朱敛倒苦水,或者说是做些铺垫,如今自家狐国之内,确实有不少习惯了花红酒绿的谱牒修士,觉得相较于以往的人间繁华的车水马龙,如今太过苦闷无聊了,她们在狐国里边各占一方,所在道场府邸,天地间的灵气确是翻倍了,但是狐族与一般练气士毕竟不同,他们视若危途的红尘滚滚

,狐族却是将其视为自家砥砺道心的第二道场所在。连同早先得到答案之前的沛湘在内,其实都不理解作为狐国「太上皇」的年轻山主,他到底是怎麽想的,放着偌大一个聚宝盆,不去好好经营,竟然封山了,有钱

不赚,图个什麽?那位据说年纪轻轻的陈山主,难不成真是个古板迂腐的正人君子道学家?

跟朱敛聊过之后,沛湘才知道陈山主的这番良苦用心。

也好,人间清苦有回甘,就信一次。

沛湘愿意相信陈平安和落魄山,准确说来,她还是相信朱敛。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既然书上有主人公,也就有了作恶多端的反派,或者只因为与主公人站在了对立面,双方所处阵营不同,就还是不讨喜。」

谢狗揉着貂帽,跃跃欲试,神采奕奕,「当反派?还是那种最大的幕后反派?!山主,这个我拿手啊!」

如今已经贵为次席供奉,再往上升迁,就必须是首席供奉了嘛。那不就与当掌律的长命平起平坐了?

郭竹酒拍了拍谢狗的手背,提醒道:「你这个叫一门心思谋朝篡位的反贼,还当不了那种城府深沉丶花样百出的大反派。」

谢狗咧嘴一笑。

自己那串道号的旧主人,大概都不会这麽想?

谢狗看了眼自家山主,书上有句诗,湖边多少游湖者,几人着眼到青山。嘿,几人着眼到青衫。

陈平安说道:「你们都跟着沛湘登船,继续用狐国修士的谱牒身份就是了,我稍晚再去拜访大木观。」

郭竹酒好奇问道:「师父?」

陈平安点头笑道:「当回反派。」

谢狗摩拳擦掌,「好啊,这敢情好,山主,反派身边不得有个狗腿帮闲啊?」

郭竹酒说道:「那只是被主公人随便一拳打死的小反派,跟主人公斗智斗勇棋输一着的中反派,也没啥意思,师父这种大反派,用不着帮手。」

————

青冥天下,蕲州,玄都观。

上次吴霜降登门拜访,主动显露十四境修为,孙道长知道他的意思,当然吴霜降是绝顶聪明的人,不用说什麽,就知道了孙道长的意思。

虽然双方仇敌都是同一人,但是我孙怀中不会跟你吴霜降联手。

玄都观跟岁除宫,更不会成为盟友。

玄都观在孙观主的师姐王孙手上,就逐渐养成了一个好习惯,一个让青冥天下谈虎色变的优良传统,「给某位道友单挑一大群人的机会」。

但是这一次,玄都观的孙道长,决定独自出门远游一趟,来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单挑。

今天。

屋内有木架,搁放着一只脸盆,此刻打满了水,老道士搬了条凳子坐下,摘下道簪,解开发髻,手里拿着皂角,开始洗头。

一开始他还与门口那位扯几句闲天,只是她不说话,老道士也就闭嘴了,省得一向耐心不好的师姐觉着烦。

王孙默默坐在门槛那边。

还是少女姿容的师姐,背对着屋内那个容貌苍老的师弟。

她知道自己很伤感。但是等她伸出手指擦了擦眼角,却没有什麽眼泪。

自幼就道心清澈通明,其实并不好,别人伤透了心,就会沉默却撕心裂肺,或是嚎啕大哭满脸泪水。

但是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扪心自问,为何伤不透道心。

她问道:「小孙,不能不去吗?」

这次轮到屋内安安静静不说话了。

她沉默片刻,又问:「就不能晚些再走吗?比如等我跻身十四境再说?」

屋内老人轻声笑道:「师姐资质好,道心更好,不跻身十四境才叫意外,师姐跻身十四境,只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早走晚走就没差别了。我都放心的。」

王孙问道:「不然我帮你点燃一盏续命灯?」

老人笑道:「你虽然是师姐,可我却是观主。王孙,你自己说说看,该听谁的。」

王孙低下头,呆呆望向远方。

老道士洗过头,重新扎好发髻,别好道簪,老人伸手搓着脸,笑道:「久违的神清气爽。」

转头望向门口那边,老人笑道:「师姐,之前游历浩然,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个道理,觉得很好。」

「说来听听。」

「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这不是佛家语吗?」

「天底下的道理,又不分门户,总不是谁家有理就别家就无理的。对吧。」

「那就对吧。」

老人说道:「其实如今世道不错。」

停顿片刻,老人补了一句,「不过呢,可以更好。」

汝州边境,一个小国的颍川郡内,有一座地处偏远的小道观,名为灵境观。

夜幕里,身穿棉布道袍丶脚踩一双老棉鞋的少年,推开常伯的屋门,大摇大摆走入屋内。

桌上一盏油灯,一碟花生米。

老人斜了一眼少年,没有作声,继续看自己的书。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不过现在说这个,好像还为时尚早。

老人将碟子往少年那边推了推。

陈丛伸手捻起一粒花生米丢入嘴里,瞥了眼常伯手里的那本旧书籍,好奇问道:「翻来覆去看,都多少遍了,有意思麽。」

常伯神色淡然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陈丛不耐烦听这些空泛道理,笑嘻嘻道:「常伯,劳累一天了,肩膀酸不酸,我给你揉揉?」

常伯没好气道:「少跟我来这一套,有屁快放。」陈丛到底还是少年心性,打趣道:「常伯,咱们相依为命这麽多年了,可都没走亲戚串门,那麽你就我这麽一个亲戚晚辈了吧?有没有那种压箱底的值钱物件啊?

我也不贪你这个,就是拿出来瞧瞧,过过眼瘾,长长见识。」

常伯笑道:「反正屋子就这麽点地方,尽管自己找去,随便你小子翻箱倒柜。找得出来,都算你本事,只要值点钱的,就都归你了。」

陈丛趴在桌上,愁眉不展,唉声叹气道:「常伯,咱们家这麽寒酸,在道观也攒不下几个钱,以后我可咋找媳妇啊。」

常伯忍住笑道:「你要是敢在这边找一个,就算你本事大发了。是这个。」

陈丛斜眼望去,常伯朝自己竖起大拇指,满脸促狭笑意。

少年便埋怨道:「老不正经。」

老人伸手一拍少年脑袋,「跟你说多少遍了,没大没小,难怪当不成读书种子。」陈丛继续趴着,摊开手,一只手敲打着桌面,嘿嘿笑道:「读书种子?那不得是天生的啊,常伯,给句准话,是希望我当那难如登天的正式授籙道官,还是退而求其,给你考个状元好光耀门楣啊?事先说好了啊,我可没那本事,所以千万别抱期望,省得一天比一天失望,咱俩大眼瞪小眼的,每天长吁短叹,到时候你烦我

也烦,多不得劲儿,对吧?」

「随遇而安就可以。」

老人神色慈祥,点点头,捻指挑了挑灯花,笑道:「不失望,很好了。」

陈丛轻声问道:「常伯,你多大岁数了。」

常伯看了眼少年,笑道:「暂时还死不了。」

陈丛呸呸呸几声,瞪眼道:「别胡说,什麽死不死的,要活很久!」

老人笑着点头。

陈丛一本正经问道:「常伯,听说枸杞泡茶很滋补的,你需要不需要?」

老人笑眯眯抬起手掌,朝少年招了招手,这麽孝顺,就把脑袋伸过来,帮你开开窍。

陈丛又不傻,说道:「常伯,我最近还真有个问题,有点犯迷糊,想不明白。」

常伯放下手中书籍,笑道:「说说看。」

陈丛说道:「书上既说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结果书上又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不是道理跟道理打架嘛,哪个对,谁能赢?」

常伯笑道:「一个是说心,一个是说事,你觉得是道理在打擂台,本身就是读书不精,死读书读死书了,怨不得古人。」

陈丛皱着眉头,「说得这麽玄乎?那我举个例子,换成是你,到底是先有扫除天下的雄心壮志,还是先跑去打扫屋子?」

老人意味深长道:「我会打扫屋子。」陈丛哈哈大笑起来,蹦跳起身,「常伯,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你每天还埋怨我偷懒个啥劲儿,没道理的事情嘛,常伯,明儿继续帮我打扫道观啊,我可以睡个懒

觉喽。」

气得老人站起身,跑去抄起墙角的一把扫帚,作势就要揍那小崽子。

少年已经跑出门去,高抬腿,慢慢跑,转头笑。

常伯怀捧那把扫帚,站在门口,看着陈丛,笑骂一句臭小子。

少年如此性格,才是本来面貌。

浩然天下的绣虎崔瀺,曾经亲手将小师弟的一颗道心搅碎稀烂。老人看了眼天色,收回视线,看着少年的背影,小师弟,很快就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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