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章 天上雨下(2 / 2)
老瞎子叹了口气,「所以说一个道士资质太好丶修行登顶太顺遂也不好,都是要还债的,白景的还债,就是在这半步之上。」
谢狗问道:「小陌呢?」
一双道侣万年才修成正果同被眠的苦命鸳鸯,总得有一个是十四境纯粹剑修嘛。
北俱芦洲某本志怪上边不就写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她跟小陌这都十几个千年了。
老瞎子一时语噎,约莫是被这娘们给恶心坏了,喉咙微动,吐了口浓痰在地上,就那麽双手负后走了。
好徒儿在屋内弄了个火锅,老瞎子跨过门槛,随口问道:「要不要搞点狗肉当锅底。」
只要弟子点个头,他就把那个在浩然天下好像很是威风八面的嫩道人从桐叶洲抓过来。
李槐打了个激灵,大骂道:「倒灶了,一下子胃口全无!」
老瞎子改口说道:「想吃什麽别的山水野味?」
李槐说道:「不用不用,我都有备好食材了,十几样呢,尝个鲜,够吃了。」
天晓得这大半个师父会不会随手抓头妖族过来切肉开涮。
老瞎子点点头,坐在长凳上,拿起筷子一戳桌面,「开伙。」
李槐朝门外喊道:「谢姑娘,开伙了,一起吃顿火锅?」
谢狗只是坐在崖畔,背对着茅屋,伸出手晃了晃,示意你们吃你们的。
韦太真细嚼慢咽,发现自家公子和那个老前辈都蹲在长凳上。
李槐含糊不清问了一句,「老瞎子,陈平安说他如今是元婴境,你们这些修道之人的跌境一事,是不是很可怕啊?」
老瞎子说道:「一般来说跌境并不可怕,比如飞升境接连跌两境都不算什麽,元婴一路跌到洞府都没什麽,相对而言,玉璞跌境到元婴比较可怕,但是对于那个小子来说,不算什麽,可能他的那个升境过程很可怕。」
老瞎子曾经亲眼见过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年轻人,在城头那边成天闲着没事做,就是在那边结了金丹再碎金丹闹着玩。
韦太真越听越迷糊。
李槐直截了当说道:「你就说陈平安还能不能丶什麽时候重返上五境得了。」
老瞎子嚼着一片铜锅涮肉,点头说道:「好吃。」
李槐见问不出什麽,就只得给老瞎子夹了一块肉。
老瞎子以心声说道:「李槐,当年在你家乡那边,你其实是有机会的,并且留到最后的机会很大,至于马苦玄,刘羡阳,顾璨,宋集薪,他们这拨,只是相对扎眼的,其实优势一直不算太大,毕竟都不曾真正接近那半个一的高度,倒是那几个如今看似泯然众矣的庸碌之辈,比如差点打死刘羡阳那个卢氏子弟,在山中第二个瞧见那娘娘腔的男子,还有几个身份卑贱的福禄街丶桃叶巷婢女杂役,他们当年都是有不小机会的。」
别忘了被老瞎子自己挖掉的两颗眼珠子。
李槐笑了笑,漫不经心道:「自己走的路,然后回头看道上都是美好事,既然如此,还有什麽不知足的?我觉得现在就很好,再让我重走一回,我都得可劲儿走远路,生怕走错一步。」
好,不愧是我的开山弟子和关门弟子!跟某人就是不一样,那家伙,约莫是在几千年后吧,终于境界不低了,心有不甘,就变着法子花空心思,不惜重走光阴长河几百趟,依旧赢不过一个泥瓶巷的泥腿子。其馀约莫有三十次,都是他早早打死了陈平安,结果依旧赢不过另外的人,何况还有更多情况,以有心算无心,却依旧都是他被那个生性谨慎的泥瓶巷少年反手打死。
之所以知晓这些内幕,不是因为老瞎子是十四境,跟这个有关系,但是关系不大。
曾经有一只野猫,蹲在药铺后院的那条板凳上,因为杨老头的法外开恩,故而在它眼中,能够瞧见一口天井,如一只大香炉。
四水归堂的天井香炉内,插满了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的燃烧香火。
老瞎子点头道:「好徒儿。吃完火锅,我传你几门上乘剑术拳法,不用如何学,你只需听了记住就能成事……」
「打住!再这麽聊天,我可就不念师徒情谊了,老瞎子你下桌吃去!」
「行吧,天大地大,吃饱最大。」
「老瞎子,我带酒了,咱俩咪两口?」
「这敢情好。」
老瞎子抿了一口酒水,转头望向外边,估摸着要下一场万年未有的滂沱大雨了吧。
记得离着貂帽少女,那个白景不远处,曾经有个来自浩然天下的落魄读书人,就站在那边,像个傻子一般,在那儿自言自语。
「年轻气盛,锐不可当,遍览群书,过目不忘,发誓要道古今学人诗家未能道者,坚决不给后人放出一头地。」
「问什麽鬼神呢,从今往后,人间事问我一人即可。」
「决定了,为人思虑周全,行事手段缜密,就叫周密好了。」
四处归墟通道,天目,黥迹,神乡,日坠。文庙再打造出三座仙家渡口,秉烛,走马,地脉。
相对而言,三座渡口位于靠近剑气长城遗址的蛮荒最北方,四处衔接浩然丶蛮荒两座天下的归墟通道,位于更南方的蛮荒腹地。
其中神乡,有符籙于玄,大端王朝国师裴杯,趴地峰火龙真人和白裳在此驻守,白裳因为需要闭关,返回了北俱芦洲。
再加上合道星河的于玄需要坐镇天外,所以此地,陆陆续续增添了一拨浩然顶尖战力,其中就有风雪庙剑仙魏晋。名气不显的,还有道号「正形」的不知名道士王屋,跟宝瓶洲天君曹溶丶金甲洲剑?
??徐獬一般无二,他们都是在战后才横空出世,以实打实的剑术丶道法惊骇世人。只说那年轻剑仙徐獬,就有了个绰号是「徐君」,这就与姓氏加个「子」字后缀无异了。
而魏晋得到了一部老大剑仙亲手赠送的剑谱,编撰此书之人,是宗垣。
不过即便如此,魏晋依旧是时隔多年,重返城头,才继承了宗垣的四条剑意,正是书上明明白白记载脉络却让魏晋百思不得其解的剑道。
在一处临时搭建的简素茅屋内,身为郑居中大弟子的剑仙傅噤,亲自来此,邀请魏晋担任他那座白帝城下宗的首席供奉。
魏晋当然明确拒绝了此事。
虽然早在预料之中,傅噤还是有些惋惜,抬起白碗,闷了一口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前不久刚刚说服桐叶洲止境武夫吴殳,担任首席客卿。
傅噤有强迫症,准备在一座宗门之内,同时汇集诸子百家练气士。
魏晋微笑道:「喝酒就喝酒,可别摔碗,是我好不容易才亲手烧造出来的白瓷碗。」
傅噤笑道:「只好去找那位备选剑修了。」
魏晋问道:「是那位剑仙徐君?」
傅噤点头道:「因为你我,还有徐獬,都很年轻,不止是说年纪不大。」
魏晋笑道:「可以理解。」
傅噤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魏晋,如果你心中有一份假想敌的名单,最不愿意与之为敌的,有哪些?」
魏晋摇摇头,无奈道:「没这种事。」
傅噤依旧不依不饶道:「说说看,就当下酒菜了。」
魏晋说道:「你先说说看?」
「我心中只有师父一人,打死自己都不敢与之为敌。」
傅噤抬起酒碗,一口闷掉,说道:「一个换一个,现在轮到你了。」
魏晋黯然神伤,喝了一碗酒水。
傅噤气笑道:「她不算!」
真是奇了怪哉,你魏晋当真就如此痴情种吗?!连那根明知属于他人编排的红绳都不舍得斩断?
魏晋默不作声。
傅噤倒满了一碗酒,只得再报出一个人的名字,又是一口喝完酒水,「武夫曹慈。」
魏晋点点头,「我也是。」
傅噤拿着空碗重重一敲桌面,「劳烦魏剑仙稍微拿出一点诚意!」
魏晋伸手指了指北边。
傅噤微笑道:「魏大剑仙,跟我打哑谜呢?」
魏晋晃了晃酒碗,沉声道:「离开剑气长城避暑行宫丶又不在落魄山上的陈平安。」
傅噤有些讶异,思量片刻,起身道:「不虚此行。」
————
山上山下水云天,梦里梦外主客身。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若无坐标,四方八面,古往今来,我在其中,如何确立?
陈平安有点理解陆沉和郑居中的心态了,准确说来是切身体会,而非局外人的惺惺相惜。
所以与柳赤诚言语一句,「风雨茫茫,吾友珍重」,既是说给两位前路道友的,也是说给陈平安自己。
顾璨问道:「怎麽回事?」
修道之人少有梦寐才对。
陈平安说道:「方才在山上,本想竹楼小憩,不料做了个怪梦。」
刘羡阳笑道:「什麽梦境,怎麽个古怪法子,说道说道。」
若真是那鬼打墙的处境,反倒好说了,擅长「解梦」的刘羡阳可以去陈平安梦中一观。
陈平安仔细回想一番,揉了揉眉心,轻声道:「迷迷糊糊的,已经记不得梦的开头了,其实断断续续的,偶尔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是鬼压床一般,就是醒不过来,甚至就连醒过来的意念都不强烈,期间用过几次自行压胜梦魇的手段,都不太管用,但是没什麽后遗症,藕断丝连的梦境就一直更换和延续下去了,所以如果不是突然听到你的喊声而惊醒,相信梦境会持续很久。现在我还能记起的第一场梦境画面,是小时候在外玩闹结束,暮色里回到家里,见着了爹娘,但是那个家,却不是泥瓶巷祖宅这里,具体是哪条小巷也说不上,然后在地上捡到了一把好像是自己丢失的钥匙,梦境就随之自行更换到了下一场,路上见到了许多过世的老街坊,整个家乡小镇的格局都变了,现在想来,那些对话,画面,都是与真相出入很大的谬误,混淆不清的,在邻近街巷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家里,吃了顿饭,顾璨也跟我同桌,一出门走过几条巷弄,在某条小巷里,下了一场大雨,我被人掐住了脖子,再后来就凭空到了一个新家,有几层楼高,不知怎麽是在桃叶巷,因为透过窗户往外看,可以看到街上的桃花,然后我就坐在了轮椅上,推轮椅的,是一个让我心生恐怖的怪人,我始终无法转头,没有看见他,却又知道他身材高大,之后我试图逃跑,宅子又一变,自然是不合理的,因为出现了一口天井,梦境中却不会深思,我从天井跃下,如同坠崖,等我到了楼下,结果发现四面八方,一间房子,不管从哪个方向望去,怎麽看都是一模一样的,抬头和平视,上下和四方,都组成了一种同样的房屋格局,所以哪里有出路可言。之后就梦见了你,刘羡阳,梦到了我们一起在烧造瓷器的窑口,看到了那个娘娘腔,坐在灯下剪红纸,他将剪刀递给我,我依稀知道自己当时已经是二十多岁了,就问他坟头在哪里,他竟然也回答了,说葬在了离着小镇最近的小山头那边,还感谢我去看过他好几次。再后来,景象就更乱了。」
刘羡阳问道:「在这期间,有梦见齐先生和宁姑娘吗?」
陈平安摇摇头,「从头到尾都没有。」
刘羡阳点点头,「这就对了,在你内心深处,他们虽然至关重要,但依旧不属于『钥匙』一般的角色,并非是解梦的关键,只因为在你看来,你跟他们的相逢,都属于那种年幼时自己想都不敢想像的美梦成真,其实并不牢靠。还好,至少我可以确定,你是真的在做梦,而不是被谁算计了。」
刘羡阳缓缓道:「你在冥冥之中,不管是自知还是未知,都在试图拆解丶消化自己的全部人生,重新拼凑出一个新的故事,故而这场『做梦』就是『做梦』,身为造梦主,置身于自己编织的梦境中,这就是这场怪梦的『古』与『怪』所在,过往之事,即是作古,仿佛重新走一遍崭新人生路程,就是怪。」
就在此时,顾璨突然问道:「你怎麽确定自己不是还在梦中?」
陈平安点头道:「是啊。肯定还在做梦,否则为何会来见你们。哪怕你们是如此趋于真相了,可惜我还是做梦。」
当陈平安说出这句话,刘羡阳的面容就变成了陈平安,顾璨亦是,在这之后,又有异象横生。
一个少年模样的刘羡阳变成了一具尸体,躺在泥瓶巷内。刚刚被人打死,故而是鲜活的,满身血污的。
身边的顾璨,变成了他在书简湖时候的模样,同样是一具尸体,却是乾瘪的陈旧的,像是被人亲手打死再被收尸回乡,摆放在这里,尸坐于长凳而已。
现身泥瓶巷的刘羡阳会说什麽话,见着了陈平安之后,连同刘羡阳会生发什麽念头,都是陈平安的一场铺垫和预想。
就像顾璨将那瓜子壳故意丢入宋集薪院子当中,何尝不是陈平安编写的故事当中的一个细节。
「当初在剑气长城的半截城头,周密曾说我之所以能够保留希望,只是因为我始终不曾真正体会过绝望,我不信。」
「不信,就得作出证明。若有万一,就得未雨绸缪。所以在这个梦里的陈平安,用了足足八十个长长短短的丶既无限趋于真相又想入非非的梦境,制造了三十万六千多个山水丶建筑丶人事场景,把一切到达言语文字和想像力边界的事情,曾经陈平安不会想丶不敢想丶敢想不能做丶心力缺一即做不到的所有事情,行善的,圣贤的,至人的,将功补过的。恶的,伪善的,荒唐的,淫-欲的,暴虐的,阴险的。全部做了一遍。或被迫眼睁睁看着一切不幸发生,或主动为恶,睚眦必报,甚至是在道路上见人杀人,不留活口,死气沉沉的落魄山,走几步就是作古的尸体,整座家乡小镇的有灵众生,都被我屠戮殆尽了,有是我咎由自取的,有心无力改变和补救的,也有我念头作祟,撕破伪善面具,故意将那私欲一起,或是道心失守,走火入魔,滥杀身边亲近人一手促成的惨剧,既有毫无徵兆的天灾人祸,又有我让我故意为之,七情颠倒,六欲横行,将那桐叶洲的每一种礼乐崩坏,奸-淫掳掠,横行无忌,道德仁义一败涂地,人间所谓美事幸运事,口舌之欲,学而优则仕成就殷实之家,耕读传家,或豪强一方,为富不仁,三妻四妾齐人之福,杀皇帝当皇帝,三宫六院嫔妃无数,或跻身十四境剑修,只身仗剑杀穿整座宝瓶洲,不留活口,身心之纯粹自由,好与坏,善与恶,修道纯粹随心所欲,摇摆不定行走在两个极端中间,四种情况的人生百态,都尝试了一遍,有些甚至是数遍。更换二十七种身份,让君王垂拱而治的宰相,谋朝篡位坐上龙椅的武将,市井屠夫,仵作,娼妓,江湖宗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乡野村妇,云游僧,火居道士,河神,山君……走过或奋发或庸碌或惨澹一生。心死如灰丶当场道心崩碎或是气急身亡的好人陈平安,三十有五,从恶如崩丶最终逃无可逃丶且未能走出迷宫的恶人陈平安,临了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四十有六。其馀悉数形神枯槁,行尸走肉,孤魂野鬼游荡在迷宫内,寻死不能,求活不得,生不如死不得解脱。」
「那个坐在轮椅上不自由的陈平安,我不敢回头看的高大怪人,原来就是我自己。」
「好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仍然是我小觑了心魔。错了!我才是心魔啊,陈平安,可以可以,你可以的,这座迷宫,原来没有出口。」
就像突然在地上捡起了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把心关锁。
下一刻,场景画面倏忽变幻。
这个「陈平安」置身于白雾茫茫中,环顾四周过后,忍不住跳脚骂道:「崔瀺这个王八蛋,教你什麽不好,偏要教你搞坏自己的道心就没有别人可以搞死你,你这个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贱种,狗贼,更是不学好,道德圆满的至人也做了,恶贯满盈的乱臣贼子也做了,惫懒不求上进的富家翁也当了,还不满意,非要来一场正法全毁的末世丶再由你这个万年一出的圣人现世才满意吗?泥腿子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真是无法无天,胆敢姓规名矩?!你配吗?陈平安,你但凡有点良心,就要赶紧收手……求求你了,放我出去吧,不然就打杀我一了百了,求求你了……」
谩骂不休,不痛不痒,自然是毫无用处的。有意思的话再有意思,没有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他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化外天魔。
它这种心魔,就像老瓷山的那堆碎瓷片,属于废弃残次品。
只因为它还夹杂着一丝一缕的人性。
还有几个同病相怜的「道友」,一位是陈平安揣摩出来的十一境武夫,是集人间美好丶性格醇善之大成者,武神陈平安。
即将问拳兵家祖庭,既定的迷宫出口,是此人要以人间武运彻底打散天下灵气,亲手造就出一个没有练气士的崭新世道。
一个是以剑修为主丶百家学问为辅同时行走两条大道丶最终跻身十四境的练气士,虽然作恶多端,无法无天,但是道心之纯粹,是一种堪称最为理想的杳冥状态了,练气士陈平安,以大自由横行于再无十五境修行坐镇的数座天下。
刚刚反杀女冠吾洲,用鸠占鹊巢的神通,得手了那门远古铸造法。这条迷宫出口道路,是凭此跻身十五境,登天做掉周密,打碎远古天庭遗址,重新布置人间。
还有一个既非练气士也不是武夫的迟暮老人,守着一亩三分地,读过书当过官,年老了就归隐山林,含饴弄孙,闲暇时校书。
最后一个是「吃掉陈平安」的周密丶周密再被反客为主的陈平安,远离人间,遥遥凝视着人间的所有悲欢离合,看着所有熟悉的亲朋好友,结怨的仇人,一一老去再一一老死,只是独自守着远古天庭遗址,一如当年,独立剑气长城的城头,只是这次是长达一万年。
这处心相景象之一。
心魔「陈平安」骂累了,重重叹息一声,并无境界的一副凡俗夫子身躯,此刻眼中所见,却可以同时看到四方天地。
一方是至圣先师带着后来的文庙十哲丶七十二贤的三千远古书生,浩浩荡荡游学人间。
一方是宛如佛国某座法坛,佛门龙象,高僧大德,金身罗汉,层层叠叠,渐渐高去,最终是四尊菩萨法相巍峨,以及更高处顶天立地的佛祖。
一方是道祖手托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内,不计其数的道士仙君如青鹤群立,数百灵官矗立青云端,环绕拱卫白玉京。
一方是自己「陈平安」,面带微笑,身形之高,分不清是真身还是法相,双指并拢,竖在身前,俯瞰那小如蝼蚁的心魔。
下一刻,大小颠倒,心魔高如人间所有山岳叠加,身形大如星辰,先前四方景象瞬间小若尘埃,变成心魔陈平安居高临下。
那个双指并拢的青衫虚相陈平安,抬起头,微笑说出二字,雷声大作,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外道。」
馀音袅袅,响彻天地间,好像接连不断说出了「外道」二字数以百万计。
这尊心魔当场崩碎,化作尘埃一般,散入位于迷宫中央的「战场遗址」,汇入无数具累累白骨之中。
堆积成山,筑造京观。梦境总计才是八十个,但是「同一个陈平安」却可能走上了成百上千遍,甚至有可能走了一万次。
一个双眼粹然金色的陈平安坐在白骨京观之巅,摇摇头,看来不太满意现在的成果,进展过于缓慢了,自言自语道:「看来我们得更换一条底层脉络才行了。」
亲手布置的第六层「迷宫」,心境景象不可谓不复杂,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九个符籙分身的所见所闻越来越丰富,身为竹楼总阅官的不断补充这部书本内容,当下已经「成形」的身外人,已经有三十馀万,稍具雏形的,近期增添的也有两千多个。
杀心中贼,就是一场场自杀,杀来杀去,都是形形色色的「陈平安」,以及兜兜转转不得离开迷宫的自己。
一袭青衫凭空飘然现身,双手缩在袖中,这一粒心神所化的真实陈平安,眯眼道:「就此停步了吗?」
面对元婴境瓶颈,面对心魔,修道之人是没有「天才」一说的。
唯有天才中的天才,像宁姚,符籙于玄,哪怕直面心魔,才可以依旧轻松蹚水而过。
陈平安就只能……勤能补拙。
于玄当时在山顶那边,觉得这是一句陈道友的玩笑话。
如果老真人能够亲眼目睹这片遍地尸骨的战场遗址,兴许就会感叹一句陈道友所言不虚丶确实以诚待人了。
金色眼眸的白衣陈平安自嘲道:「差不多点就得了,老规矩,见好就收。纯粹武夫在此练拳何止数千万拳,剑修在此演练剑术丶推衍剑道何止一万年,就连那些符籙在内乱七八糟的手段,都学得差不多了,方才这头心魔的脑子,已经属于几万个我们里边最好的那一小撮了,都想到了迷宫边界所在,就是言语和思想的边界。可惜。」
可惜,九个分身一直在看人看事看书,尤其是那个有意让念头生发丶不拘束心猿意马的练气士分身,举动形若「开天辟地」。
故而每一个当下的「陈平安」,永远无法触及边界。
光阴在此流逝速度近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这座没有出口的迷宫牢笼,只要陈平安一天打破心魔跻身上五境,就是……无止境。
再就是可惜,在心相天地之内,所有陈平安悟得的剑术丶拳法和符籙等一切神通术法,都是空中阁楼和镜花水月,凭此带来的修士和武夫境界,都需要归还给虚无,甚至就连某些玄妙心境丶武夫心态都带不走。不过可惜归可惜,并非没有裨益,恰恰相反,白衣陈平安所谓的可惜,只是一种大打折扣,嫌弃耕耘和收获太不成回报,只说将某些拳招查漏补缺丶反覆演练至炉火纯青境地,又比如画符一道,所有陈平安以往只能说是会画丶能够画成的数十种符籙,都可谓到达一种化境的极致了,甚至还创造了十几种天马行空的大符,只要将来陈平安收回所有分身,开始着手「真正」绘制这些推演而出的符籙,哪怕只有一种符籙是可行的,最终成功被陈平安绘制出来,就都是赚。
青衫陈平安问道:「就不能一步跨过玉璞境和仙人境?」
白衣陈平安讥笑道:「做梦自然是可以做梦的。」
长久沉默,天地寂静。
他问道:「顾璨当真看出我们的不对劲了?」
他说道:「看出来了,但是他对我有信心。」
「我觉得我们很可怕。」
「所以外人不得而知。」
「我觉得你更可怕。」
所有事情,「你」不愿反覆记起的此间过往,就一一变成了「遗忘」,成了加固禁锢神性之「我」的牢狱栅栏。
「那你就别来招惹我,不要奢望分出彼此,再试图反客为主。只要有此心思,最终下场如何,我们都很清楚了。」
他笑着望向一处,那是迷宫最后一把钥匙所在,景象是家乡那条泥瓶巷,一个背着箩筐的孩子,一个长大后的自己。
一大一小,相背而行,各自走到了小巷的一端。
孩子那边,巷外视线昏暗,可能是黄昏过后,天就要黑了,可能是要天亮了。
陈平安那边,可以看见巷外的景象,偶尔电闪雷鸣,大雨滂沱,道路泥泞,偶尔漫天风雪,积雪皑皑,也有明月夜,或大白天。
陈平安说道:「那就听你的,见好就收。」
先前无数条火龙游荡于旧骊珠洞天境内,这份异象之所以会被「刘羡阳出声道破」,就在于陈平安觉得不该止步于玉璞境。
而那些气象恢弘的金色火路,便是陈平安曾经的足迹所至。
他如释重负,打着哈欠说道:「那就止步玉璞了?」
「争取玉璞境瓶颈吧,如此努力修行,道心受天磨,结果只是破开元婴瓶颈,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陈平安点头说道:「那就再打造几个自己,其中有以末代隐官身份叛出剑气长城,与斐然和萧愻碰头,开始一段蛮荒故事。」
他苦着脸说道:「其馀几个,我都有数了。欺师灭祖这个,需不需要大举反攻浩然,如果需要,这可是一本大部头书籍了!」
陈平安说道:「你开心就好。对了,再加一个,方才那个自己的解梦方式挺有意思的,那就再多增添七八重梦境好了,你记得在地上故意给他预留几把钥匙就是了,若是错过了,你看着办,终究得让他记起来。至于他以为的最终迷宫出口处,景象……就这麽设置,梦里蝴蝶翩翩然,道心清澈一身轻,至于他的名字,就取名周正,端庄……都太马虎了些,周庄?名字好像太平常了,那就叫庄周好了,庄周得见蝴蝶身的庄子,大哭一场,穷途末路,才知依旧是梦中梦。」
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个想法不错,比较新颖了,可行可行!」
陈平安提醒道:「玉宣国京城内的那本书,你再在那些细节上琢磨琢磨,他们结局放置在七八百年后,好像篇幅还是太短了。」
他白眼道:「需要你说这个?!」
陈平安笑道:「只要你在说『你』就证明需要。」
他欲言又止。其实陈平安是故意这麽说的,他知道,陈平安也知道他知道,双方都知道,心知肚明,哪怕期间层层叠叠无数个自己,百万千万个念头反反覆覆,否定再肯定……答案都在自己。
他临了只是轻声询问一句,「遣词造句,不如炼字。既然如此虔诚,又堪不破空空与无无,可别当和尚去啊。」
陈平安哑然失笑,「一言一行都是在庙烧香,直指本心拜佛就是拜己,何必剃光头遁入空门。」
人间天涯和海角,大道阴阳与幽明,好梦最难留,被鸡鸣啼破,客子收拾眉尖眼尾心头情绪,才知会合乃非人力能。
落魄山中,青衫陈平安睁开眼睛,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夜幕已尽,大日将起,大白于天下。
化名陈迹的教书先生,已经走在从邻居村落住处去往学塾的乡野路上,突然停步转头,身后空无一物,唯有来时道路。
明明是万里无云的天晴时分,陈平安手中却拿着一把油纸伞,略显孤单走在路上,时不时抬头,好像等得一场滂沱大雨。
走着走着,果不其然,人间等来了三教祖师一场散道。
天上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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