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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那窝蚂蚁皆同姓(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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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大雨时节,官宦豪阀与中人之家的士人女子,多乘车往城外上坟祭祖,虽是为故人扫墓,人人脸上并无悲戚神色,衣装靓丽,各携佳酿珍馐,一路言语喧嚣,畅饮不已,更像是一场郊游,难怪常有别国文人在笔记当中,凭此讥讽玉宣国京城人氏,厚人薄鬼重生轻死之习俗,久已有之。????  ??

裴钱要去京师城隍庙,与皇宫和钦天监离着有些距离,她就跟顾璨和顾灵验告辞一声,率先秘密潜入玉宣国京城。

一个小国的戒备,无论是山上山下的手段,面对一位屈指可数的止境武夫,确实算不得什麽森严,说是八面漏风都不为过。

顾璨却是带着顾灵验来到城门口,递交了关牒,选择规规矩矩步行走入京城。

头戴幂篱的顾灵验掩嘴笑道:「让我去钦天监,刘羡阳放心,你也放心?」

顾璨说道:「刘羡阳当然不放心你,但是刘羡阳不管这个,他只管我,再让我管住你就行了。」

至于顾璨有什麽不放心她的,很放心,只要她哪里做得差了,按规矩算帐就是了。

顾灵验笑道:「他这人,真有意思。」

顾璨说道:「我在酒铺说过,刘羡阳一直靠直觉吃饭,你如果觉得这是一句贬低的话,那是你的脑子有问题。」

顾灵验撇撇嘴。

顾璨提醒道:「稍后你进了钦天监,隐蔽身形,伺机而动。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多逛逛推算局和测验局的密库,除了工笔绘制出一幅准确的地形图,所有大小建筑和专门仪器,诸司官吏手上忙碌的活计,都画在这幅图上,最好不要有任何遗漏,边走边看边画,记得再帮忙抄录一些秘本书籍和旧朝档案,重点关注玉宣国薛室历史上的祭祀婚嫁丧葬与祥瑞灾异记载丶以及各代上历与东宫历的副本,多多益善,回头我有用。」

陈平安如今在追求什麽「境界」,顾璨大致猜出了一点端倪。

顾灵验试探性问道:「这些都是琐碎小事,无甚难度,只是我该怎麽判定『有事』还是『无事』呀?」

顾璨看了眼帷帽女修,顾灵验立即改口道:「我会看着办的。」

两人走到分道扬镳处,顾灵验姗姗然施了个万福,「奴婢预祝公子一路顺遂。」

顾璨说道:「帮忙切忌帮倒忙。」

顾灵验嫣然一笑,「奴婢省得。」

大概是因为此事与陈平安有关,他才愿意多提醒几句吧。

顾璨说道:「你也不用太过拘谨了,罐子里养王八,再大也大得有限。」

顾灵验掩嘴娇笑不已。确实,这座小国京城,就是典型的水浅王八多。

她走到一处僻静巷弄,掐了一道法诀,匿了行踪,大摇大摆进入钦天监,些许山水禁忌,如稚童嬉戏撮泥搭建关隘一般,她同时阴神出窍远游,再使出阳神身外身的手段,秘密拣选一处高楼,由阴神负责绘制出一份详实的钦天监地图,让阳神去各地「翻刻」书籍档案,她的真身则行走在钦天监内,随意赏景一般。

一路上遇见几拨按例「世袭罔替丶子承父业」的钦天监官吏,顾灵验玩心一起,就从袖中摸出几张罕见的「家传」符籙,她屈指一弹,符籙化虚,纷纷张贴在这些灵台郎丶朝会报唱官的额头,如此一来,他们视野所见,一切人与物丶建筑景象,便悉数纳入顾灵验的眼帘。

她还是第一次游历钦天监这种「冷门」衙署,蛮荒天下那边可不兴这个,所以落在她眼中,处处是新鲜事。她逛了一圈下来,才晓得本地监官,分两类,一种是内朝奉,属于铁饭碗,还有一种属于朝廷临时徵召的奇人异士,打短工的。前者是无致仕和告老还乡一说的,只要祖辈是监官,父辈就跟着是了,以后子孙辈也还是,世世代代,都在这座清水衙门兜兜转转,不得改迁别任,生是钦天监的人,死是钦天监的鬼,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其中一位年纪轻轻的灵台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处,屋舍寒酸,光线略显阴暗,摊开纸笔,开始计算些什麽神神道道的,那份案头文章,「看得」顾灵验头大不已,什麽隙积术,会圆术。你们每天就捣鼓这个?难怪官帽子底下的头发那麽少。

顾灵验瞥了眼永嘉县那边的乌纱街,她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

可惜当年那份榜单,只有剑修刘材,写清楚了两把飞剑神通。

一处衙屋,监正罗用卿和邬鉴丶李甫敬两位监副,三位主官,正聚在一起聊事情,钦天监这些年的一件头等大事,就是受命相度陵墓选址,罗监正经常需要携手内廷司礼监,礼部和太常寺官员,一起负责为当今天子寻找吉壤,山陵重事,务必精择,讲究一个外观山形,内察地脉,寻一处山水丶王气盘结为全美之地,半点纰漏都不能有,事关重大,钦天监这边小心翼翼斟酌文字的奏对,附上图贴随本俱进,皇帝陛下答覆的批谕,往返将近十次了。

市井坊间,老人在生前就开始给自己准备棺材,帝王家,也往往在登基之初,皇帝就开始选择风水优胜的陵墓。

三位监官看着屋内的两块沙盘,礼部和钦天监各自选中了一处陵墓选址,各有优劣。

邬监副问道:「刘老学士还是坚持他那套措辞?」

前不久他刚刚与太常寺卿何昭一起,去地方供奉三位开国亲王神主于各自新庙,朝廷重新确定祭祀规格,提升为大牢礼,只是祠庙内供奉神主的尊爵器皿依旧用银,再选定三位从八品的「永为庙守」祭正官员。

别看钦天监是个清汤寡水的冷板凳衙门,监官所做之事,确实不小。

李监副点头道:「太常寺洪少卿赞同刘学士的说法,先前我跟监正一起去了趟宫内,跟他们小吵了一通,看得出来,陛下也比较烦心,再这麽拖下去,估计就要各挨五十大板了。」

邬监副笑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嘛,你们就该听我的,让鹿角山那边的山峦司帮咱们钦天监说几句公道话,这件事就可以敲定了。」

监正罗用卿叹了口气,「你有所不知,在你离京期间,鹿角山那边乱得很,哪里顾得上我们这边。」

只等陛下最终定夺地址,钦天监和礼部就可以择吉日告祖,工部协办动工,按照既定的礼制流程,先建造香殿一座,准备迎接梓宫,朝廷再派遣驸马都尉丶分别领旨祭告诸陵丶定址所在山神,工部尚书祭告后土司工之神,最终大概是某位工部侍郎来督造署理具体工程。

不可谓不事务繁琐。

邬监副正要询问鹿角山怎麽个乱,就在此时,门口那边响起一个女子嗓音,笑吟吟道:「这处你们钦天监精心挑选的帝陵选址,来龙会不会过于孤单了?你们真需不需请几个通晓风水的地方高人,入京复勘,帮你们出谋划策?」

这类属于被临时徵召丶在钦天监任职的外奉官,往往品秩很低,多是担任漏刻博士丶冠带地师这些不过九品丶从九品的最底层官员,等到某项工程竣工,就会立即免去临时官身,朝廷象徵性赏赐一些俸禄和造办处文房清供。即便如此,皇帝依旧会亲自过目所有名单,如果外奉官在职期间,通不过吏部专门的考核,还是会被驱逐出钦天监,而且即便被罢黜为庶民,回到地方上,依旧不得言说钦天监内事半个字,一经发现,就是戴枷流徙千里的下场。这等秘事,别说官方正史和内廷秘档,就连地方志和家谱都是不准有任何文字记载的。除非更换国祚了,后世子孙想要为先祖扬名,才敢在家谱上边写上几笔。

邬监副厉色道:「谁?!」

钦天监是一国禁地,练气士胆敢擅闯此地,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当值监官也要吃挂落,而且绝不轻松,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跑,而且都不是什麽吏部考评低劣丶朝廷下旨申饬的事了。

门口那边水纹荡漾,现出一位女子身形,头戴帷帽,身姿婀娜,如仕女图中走出的美人,她伸出一根手指在嘴边,示意他们噤声,她自顾自走到沙盘附近,拎起一根黄竹画杆,轻轻敲打着沙盘上的山川龙脉,她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我在鸾山礼制司当差,与你们钦天监几位早就入了土的老祖宗,有过数面之缘,当年聊了些堪舆丶术算,谈不上谁教谁学问,互有裨益吧,这次刚好路过,借阅了几本书,只是见你们忧愁此事,才想着帮你们出出点子,放心,是自己人,否则我何必主动现身,自讨麻烦。」

她纯属闲得没事找事。

三位监正官对此将信将疑,但是他们通过心声交流一番,决定静观其变,不宜大打出手。

钦天监的藏书和仪器,重要是重要,却不是那种世俗意义上的值钱,一般而言,没有哪个练气士来这边求财,风险和收益太不对等了。

皇宫,一间不大的屋子,一对中年夫妇坐在暖炕上边,妇人怕冷,手里拎着一只做工精致的炭笼。

还有个矮小老人被赐了条椅子落座,脚边就是火盆,老人一边扪虱一边与男人对话。

正聊到洪钟毓为何能够从自家京师城隍庙文判官的身份,升任宗主国大骊王朝的泠州城隍爷,只是他们聊来聊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不管怎麽说,洪判官有此官场际遇,玉宣国薛氏与有荣焉。至于洪城隍以后会不会帮衬点玉宣国,就别想了,各级城隍与一般的山水官场,还是很不一样的。

接着就收到了一封来自永嘉县马氏府邸的密信,这让皇帝薛逄看得神色凝重,没有什麽后宫干政的忌讳,直接将密信交给皇后看过,皇后再交给那个老人,玉宣国的三朝国师,黄烈。

皇后娘娘内心深处,对那秦筝怨念颇重,虽说几次相处,都算表面融洽,实则她最是看不起这个马氏主妇,一个出身市井的妇道人家,土鸡飞上枝头,便不是土鸡了吗?

老人看过了密信,皱着一张脸,轻声道:「无妄之灾嘛。」

你们马氏好死不死的,怎麽会招惹此人?宝瓶洲那麽多世外高人,随便换一个都不成?非要跟此人结仇?

老人是位老金丹,以前宝瓶洲的地仙,还是极有分量的。

一洲版图之上,百国林立,皇帝轮流坐,陆地神仙却是屈指可数。只说正阳山和风雷园,双方积攒多少年的家底了,不就始终没有玉璞境坐镇山头?如果当年李抟景或是竹皇,任何一位剑仙,跻身上五境,数百年恩怨,估计早就清清爽爽结清了。

当然了,如今的宝瓶洲,是愈发让人看不懂了。不管是宝瓶洲自己看不懂,恐怕其馀浩然八洲,都一样看不懂。

怎就一下子冒出这麽多的上五境了?

尤其是那座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真是一个个强横得不讲道理了。

好嘛,南边的桐叶洲,上五境修士是一个接着一个凋零和陨落,自家宝瓶洲,一场仗从头到尾,是越打越多。

一位披挂华丽甲胄丶悬佩法刀的皇室供奉,脚步匆匆来此禀报一事,「陛下,阳翠殿里边突然开了门,属下闻讯立即带人过去查探,结果瞧见了个陌生人,问他姓名来历,对方也不答话。」

皇帝误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什麽?」

皇后娘娘皱紧眉头,「赶不走?」

这位江湖草莽出身再被朝廷招徕的内廷供奉,神色尴尬道:「赶不走。」

事实上,作为宫城三大殿之首的阳翠殿, 他们这拨内廷供奉,竟是连大门都进不去。

皇帝苦笑道:「国师,这算不算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老人点点头,「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先前收到的密信,上边内容,说得……半点都不笼统晦涩,今日落魄山陈平安来此寻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马氏今日有难,恳请薛氏朝廷庇护,帮助马氏渡过难关,事成之后,永嘉县马氏必有重谢。

皇帝的想法再简单再简单不过了,仙俗即云壤,这种涉及个人仇怨的神仙打架,薛氏只需丶或者说是必须作壁上观。

至于事后真武山那边,准确说来,是那马苦玄问责,总不能拿他们薛氏撒气吧?

马苦玄行事再跋扈,总不能绕过大骊王朝和观湖书院吧?

所以皇帝薛逄方才只是请来国师询问一事,朝廷这边,需不需要调动宫内禁军和五城兵马司官兵,集合永嘉县,做做样子?

国师说不用,弄不好,只会弄巧成拙。

言下之意,不如装傻,只当根本没有收到这封飞剑传信。

皇帝小心翼翼说道:「国师,马氏毕竟是撑起国本的栋梁所在啊。」

没了马氏,牵扯太大,难免伤筋动骨。

皇后娘娘视线低敛,以青葱手指轻轻拨弄一块粉彩斋戒牌,她看似随口说道:「那位陈山主何等英豪,此次前来,若真是报仇雪恨,那也是他们山上的私事,陈山主总不至于一并带走玉宣国境内的马氏产业吧。」

关于遍地开花丶生日兴隆一般的马氏产业,明里暗里,宫内是有一份秘档帐本的,厚厚一大本丶将近百馀页册子呢。

她反正是眼馋很久了。

要死就死得乾净些,人都没了,死绝了才好,马氏产业自然就可以被收缴国库。

省得被那马氏坐大,在玉宣国根深蒂固,尾大不掉。??? ????????.??σ?? ???皇后娘娘怕就怕马氏子弟,哪天就成了驸马爷,又或者哪个姓马的女子,再过个十来年的光景,女子以后就进了宫,就得喊她一声婆婆了。

薛逄问道:「国师,阳翠殿那边如何处置?我们是晾着不管?任由对方逛过再走?」

老人眉宇间忧愁不已,站起身,「陛下,我过去瞧瞧,看看能否认出是哪条过江龙,只要对方身份确定,上五境都不用怵他。」

「得与陛下事先说好,万一碰到个不按常理说话做事的主儿,我会量力而行,劝得动是最好,谈不拢的,我打得过,就赶人,肯定打不过的,我就帮忙关了门,就算对方在里边坐陛下的龙椅,甚至是在上边拉屎撒尿,也随他去了。反正关了门,谁也瞧不见他在里边闹腾什麽。」

皇帝薛逄笑着点头,「国师无需急迫行事,尽量莫要起了争执,伤了和气,陪着他多聊几句也无妨,朕这就让御膳房那边备好瓜果点心,只要你们聊得还行,可以马上端去阳翠殿。」

其实也就只是觉得棘手,对方如此犯禁,确实有损国体,让朝廷丢了些颜面,如何惊惧或是恐慌,倒是算不上。

要说搁在三四十年之前,小国君主,突然听说有个身份不明的练气士,就在自家皇宫主殿内杵着,哪能有这份镇定。

若是细究根源,约莫还是玉宣国薛氏作为大骊王朝的藩属国,是不太怕这种「意外」的。

别说山泽野修的胆子都被大骊王朝敲得稀碎了,就是那些谱牒仙师,武学宗师,又如何?

等到国师离开屋子,去往那座阳翠殿,皇帝眯眼笑道:「这些个修道神仙。」

皇后娘娘捧着炭笼,懒洋洋道:「谁说不是呢。」

裴钱来到京师城隍庙大门口,沿街都是香烛铺子,因为是大雨如注的时分,再加上今日是清明节,本来香火鼎盛的城隍庙,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把油纸伞在缓缓移动,裴钱扶了扶头上竹编斗笠,手持行山杖,缓缓走过山门牌坊,入了第二道仪门,一路所见,匾额多是蓝底金字,整体色彩偏暗,与山水神灵府邸宫阙是别样风格,同样被山上视为山水官场,实则城隍庙冥官与山水神灵还是有不同的职责分工。

主殿供奉城隍爷的神主坐像,左首为文判官,右首为武判官,城隍一众官吏鬼差,依次排开,仪仗森严,负责鉴察阳间世人善恶,剪除境内作祟凶逆,领治各路亡魂。只是因为旧文判官洪钟毓已经转任别地,所以这尊金身神像暂时盖上了一块大红布,等到新任文判官上任,就会更换一尊神主雕像。

归功于自家师门里边,有大白鹅这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丶几乎问什麽都能回答上来的小师兄,再加上裴钱曾经独自游历浩然数洲山河,故而裴钱如今对各种「古怪神异」的历史渊源丶风土掌故,可谓见多识广,按照崔东山的解释,各级城隍,职责还是以「接引」为主。

不愧是自称去过酆都的。

世俗王朝户部储藏的鱼鳞黄册,详细记录一国田地丶百姓户籍。而城隍庙就负责详细记载阳间一切有灵众生的功过得失。

裴钱来到京师城隍庙的主殿外,先前在门外街上请了香烛,对主殿诸位冥官拜了三拜,礼敬天地四方。

等到裴钱烧香礼敬完毕,一位女子姿容的日游神,身材修长,纱帽宽袍,虽是女子,却气象雄阔,她腰悬木牌「日巡」,骑乘一匹通红火马,负责白昼带队巡游京城地界,察觉到城隍庙内的异样,职责所在,她立即赶来此地,翻身下马后,那匹火马身形凭空消散,化作一股火焰融入木牌当中,她神色肃穆问道:「来者何人?」

裴钱自报名号,「晚辈裴钱,见过京师日游神,我的谱牒落定在大骊王朝处州境内的落魄山,叨扰了。」

日游神说出「稍等」二字,掏出一本青绿颜色的玉册,她从玉册中「勾」出一连串金黄两色文字,都是有据可查的内容。

裴钱在山上的金玉谱牒,确是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黄册户籍则是落在大骊处州龙泉郡槐黄县。

阳间通关文牒可以作伪,但是瞒不过一座明镜高悬的城隍庙。

日游神犹豫了一下,笑道:「裴先生,你的生辰八字,家乡籍贯,都对不上。多问一句,是大骊槐黄县户房那边记录有误?」

虽说幽明殊途,日游神身为城隍庙女子神官,隶属于冥府正统敕封的佐官,她就像有品级的朝廷命官,并非一般浊流身份的衙役胥吏,所以她完全没有必要与一位阳间武夫如何客套,只是裴钱一来是落魄山陈剑仙的开山弟子,再者她还是城隍庙某份内档案上边的「红人」,简而言之,裴钱不管身在浩然九洲何地,只要她路过各级城隍庙,哪怕是偏远小国的府县城隍,勘验过身份,都会对裴钱礼敬几分。

裴钱笑着解释道:「我出身桐叶洲藕花福地,只是早就记不得自己的生辰八字了,后来跟着师父到了槐黄县,在户房那边就随便写了一份档案。」

日游神笑着点头,「不打紧,无碍神算乘除。」

她再问道:「裴宗师,想不想弄清楚自己的生辰八字?」

裴钱摇头道:「好意心领,不必了。」

她在槐黄县衙户房那边录档的出生月日,都是以她第一次认识师父的月丶日来定的。习武之人讲究拜师如投胎嘛,挺好的,不用改。

这尊日游神与裴钱作了一番简明扼要的自我介绍,原来她名叫秦负暄。

她也曾是玉宣国历史上一位极负盛名的女将军。

秦负暄问道:「裴先生此次造访京师城隍庙,可是有事?」

裴钱赧颜道:「我可当不起『裴先生』的称呼,秦日巡只需喊我名字就好了。」

秦负暄笑而不语,静待下文。

裴钱说道:「只是路过此地,走走看看。」

秦负暄笑着点头,告辞离去。

裴钱看了眼主殿内的城隍爷坐像,还有一旁的武判官彩绘塑像。

哪怕是国力孱弱的藩属小国,京师城隍庙至少也会设置十二司,像大骊王朝的京城和陪都,两座都城隍庙,就各有卅六司之多。

而作为天下城隍之首的那座城隍庙,位于中土神洲的灵芝王朝,衙署机构多达六十二司。

城隍爷周方隅,神位与中土五岳和四海水君相同。这尊周城隍的麾下四位主官神将,分别姓甘丶柳丶范丶谢。

裴钱当年曾经游历过这座城隍庙,事实上,她还与那位周城隍和范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当然不是今天这种「阳间活人抬头仰视神主」的情况,双方聊过天的。只是这种事情,好像也没什麽可说的。

在那马府当了多年厨娘的于磬,她再不敢继续登山,慢慢退回山脚,她再沿着那条长河找到那个自称是来自蛮荒天下的萧形。

作为修道有成的山上练气士,她并不是害怕那些长剑悬尸的场景,只是畏惧这幅画面背后隐藏的深意。

她担心自己一步踏错,就会沦为其中一员,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这麽摆荡着。

于磬停下脚步,沉默许久,望向对岸那个连妖族真名都说出口的蛮荒女修,「敢问萧姑娘,这里是哪里?」

萧形蹲在河边,掬水洗脸,再拍了拍脸颊,反问道:「知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还重要吗?」

于磬说道:「你若是不说,我就走了。」

萧形瞬间失态,伸出手,好似溺水之人要抓住救命稻草,祈求对岸的貌美妇人别走,千万别走,陪她多少几句。

于磬看着那个失魂落魄的蛮荒女修,幽幽叹息一声,今日对岸女子之境况,会不会就是明日自身之处境?

她问道:「请教萧道友,你是如何保持一颗道心不崩溃的?」

大概是珍惜每一个跟人交谈的机会,萧形总是喜欢先扯一大篇题外话再步入正题。

她自称虽只是一粒心神,却也可以观想出完整的魂魄,与真人无异了。世间魂游与梦游,虽有异曲同工之妙,本质上到底不同,萧形现在就是留下一魄寄居真身的守宅之法。管用,但只是暂时的。她已经先后用上了十数种蛮荒秘法,才勉强维持住一颗道心不至于失守。

于磬好奇问道:「坐在山路台阶那边的年轻道士,是什麽身份?是陈平安出窍远游的阴神,还是一副阳神身外身?为何是如此模样?有讲究?」

萧形蓦然笑脸,如有一种大仇得报的酣畅快意,就是这让她的精致容貌,瞧着有点畸形和扭曲,「都不是,他这辈子是不会再有阴神阳神了,身为圣人嫡传,却注定温养不出半个本命字,可怜,可怜极了。至于那位……道士模样的存在,是……任公子。」

于磬故意略去那些无法确定真假的内幕,只是最后一句,让她听得摸不着头脑,「什麽?」

萧形歪着脑袋,笑问道:「连我这蛮荒畜生,都晓得浩然有诗篇『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一语,脍炙人口,你是浩然地仙,都没听说过?」

视线尽头,不知几百几千里外,白云如海,依旧可以清晰望见有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不穿靴子,光脚盘腿,骑在一头碧绿毛驴上边,手持一根金色鱼线的竹竿,一个远远抛竿,丝线在高处金光一闪,鱼钩便坠入地上的绿色长河中,刹那间在水中掀起巨大波浪,翻涌如雪,水花激荡雷声滚滚。

察觉到了这边的视线,年轻道士笑着朝她们摆摆手,竖起一根中指在嘴边,约莫是示意两位姑娘别声张,惊吓走了即将咬钩的鱼儿。

萧形冷不丁问道:「你是剑修?」

于磬笑道:「怎麽可能,剑修多稀罕。」

她若是金贵的剑修,就不至于身在马府了。

剑修在哪里不是个香饽饽?

萧形目不转睛盯着对岸的丰腴妇人,神采奕奕,絮叨道:「在这里,只要你想,就可以是啊,既然咱们以道友相称,又确是共患难,我可以帮忙。」

「你想要几把本命飞剑?都是好商量的。」

「不过我只负责打草稿,就像打造出一个很粗略的泥胚,想要真正活灵活现,还得是他这位总阅官亲自来……敲定和命名,赋予一种名正言顺的真实。」

言语之间,萧形身边便多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彩绘泥人「于磬」,只是后者暂时闭目状,仿佛只是差了一手画龙点睛。

这位于磬,容貌之美艳,态度之端庄,犹胜真实妇人几分。

萧形围绕着那个赝品于磬,为她陆续增添发钗丶挑花等精美饰品,同时在那胸脯和臀部指指点点,还会轻轻揉捏搓动几下,「道友的身段,真是好生养,脸颊需要涂抹额黄腮红吗,还是觉得不施脂粉以淡雅取胜?这儿,还有这儿,想要更大些丶更丰满些,还是一直觉得累赘了点,想要清减几分?对了,道友愿意有几把飞剑,每把飞剑的形制丶神通如何,都想好了吗?」

山上描眉客,小说家有座白纸福地,两者叠加在一起,便有种种奇思妙想和诸多奇诡景象。

于磬问道:「这座天地,都是你一点一点推敲细节,耗费心力营建而成?」

萧形嗤笑道:「哪敢贪功,不到百一。」

「实不相瞒,你此刻所见到的所谓无垠天地,只是十馀处幻象画卷之一,被他标注为……行亭六,而我知道的总计二十馀处小天地,能够占据多大的比例,我就抓瞎了。他没有给我更多打开卷轴的权柄,只是远远瞥过几眼。就像一大群……夏夜草丛间的萤火虫,光亮点点,忽明忽暗。」

「我虽然恨不得将那陈平安剥皮抽筋,食其肉饮其血,析骸以爨,但是不得不承认,撇开仇怨,若只是道上相逢,就凭他这份手段,让我跪地磕头,认他当个祖师爷,肯定心甘如怡。」

听到这里,于磬讥讽道:「道友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形微笑道:「既然你我注定在此间长相厮守,藏掖个什麽呢?」

接下来一幕,让于磬有些措手不及,只见那萧形笑容妩媚,凝眸对岸的妇人,萧形竟是一言不合便褪去全身衣裙,露出一具雪白的胴-体,抬起腿,环住「于磬」的腰肢……于磬脸色一沉,径直转身,走向那座青山,眼不见为净。对岸那边传来一阵阵细微的喘息声,于磬骂了一句恬不知耻的腌臢货色,萧形只是在那边自顾自与「于磬」耳鬓厮磨,媚眼如丝,如泣如诉,她望向妇人的远去背影,她手上动作不停,脱去「于磬」的衣裙,托起胸口一座沉甸甸鼓囊囊的山峦,她再用一种怜悯的眼神,喃喃低语道:「好姐姐,你根本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何谓天地间真正的道心。他看待此事,何止是作白骨观那麽简单,好姐姐,这种鱼水之乐,床笫欢愉,我晓得你是熟稔的,何必故作羞赧……就当是一场坦诚相见的观道了,瞧着吧,欲海沉浮,亦是修行哩。」

于磬环顾四周,大声质问道:「陈平安,这就是你的心相天地?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萧形状若疯狂,摘掉珠钗,散了发髻,将那「于磬」推倒在地,她俯身而下,随后双方雪白娇躯如蛇纠缠片刻,萧形竟是……开始大口大口吃起了后者的血肉。

于磬神色黯然,手脚冰凉。????  ???

因为隐约之间,她看穿了那条长河的「真身」。

是一条身躯极长的青蛇,「河水」实则细密攒簇的无数片蛇鳞,只是在日光照射莹耀之下,熠熠生辉,如水流淌。

男女情爱,欲海翻波。

那位被萧形称呼为「任公子」的年轻道人,收了鱼竿,随手丢在白云堆中,道士一步缩地来到于磬身边,并肩而行,称赞道:「于道友好就瞧出这条长河的真相了。萧道友就差了好些道行和眼界。」

年轻道士身前用金色丝线悬着一只红皮葫芦,背后衣领斜插着一根桃枝,微笑道:「入山修道之士,不必讳谈情欲。」

「神仙本从凡人来,只因凡心不坚牢。俗子口舌之欲,美丑妍媸之障,名利荣辱是枷锁,红尘情爱即牢笼,生死幽明又是一道牢关,只要有了得失心,关关相接如重山,一山放过万山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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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言远亲不如近邻,敢问于道友的真实姓氏。」

听到这里,于磬终于开口道:「道长猜错了,我不姓陆,复姓公孙。」

道士笑问道:「公孙道友与西山剑隐一脉,可有师承渊源?」

于磬神色复杂道:「我确曾是洗冤人之一,却不是西山剑隐一脉,后来犯禁,就被驱逐了。身若青萍,随波逐流,才被真武山马苦玄招徕,与他有一场甲子之约。」

但是马苦玄那会儿可没说自家马氏的仇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只说有个同乡,还是同龄人,刚刚开始练拳没多久,以后可能会给马氏惹出些麻烦,让她看着办。

当时于磬一掂量,没觉得有什麽,一个刚开始练拳的少年武夫,就算再给他一甲子光阴,又能混出什麽名堂。

于磬问道:「你是?」

道士笑道:「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刨根问底求背景。」

于磬嗤笑一声。

那你方才问我真实姓氏作甚?

道士大言不惭道:「相处久了,道友就会深刻明白一点,贫道一向宽以待己,严于律人。」

道士拍了拍葫芦,「将道友请入此瓮中,就不问问看贫道的这只葫芦里,到底卖什麽药?」

于磬随口笑道:「总不能是后悔药吧?」

道士惊讶道:「道友聪慧,一语中的。」

「只是需要药引。」

「诸君要尝后悔药,请君先起恐惧心。」

于磬便没了说话的兴致。

神神道道,故弄玄虚。

不曾想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会是这麽一号轻浮人物。

那个在她想像中的年轻隐官,要更纯粹些,做事要更光明正大。

比如要与马氏寻仇,从大门口一路杀到家族祠堂便是,何必如此装神弄鬼,教人如坠云雾。

于磬说道:「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将我拘押在此,道友所求何事,能否开诚布公,为我解惑一二?」

年轻道士笑道:「我们落魄山姜首席曾经说过一个极有嚼头的道理,公孙道友要不要听听看?」

道士自问自答,「一个修道之人,最大的护道人,就是我们自己。」

道士蹲下身,伸手抓起一大捧泥土,攥在手心轻轻摩挲一番,松开手指,泥土碎屑簌簌坠落,但是它们在下坠过程当中,好像路过了一层又一层的筛网,各自悬停在不同高度,「筛子」有七层之多,越高处的筛子网格越大,故而越往下停留的「泥土砂砾」越细微,「让数量尽可能多的纯粹者,在此生发爱恨情仇,开花结果,大树成荫,再将一团乱麻的贪嗔痴慢疑,复杂人性,抽丝剥茧,最终靠着你们的言语,心声,眼神,脸色,动作,在此落地生根,永久存在,靠着加减乘除,重新布置,让这些因为纯粹而失真的小天地,变得越来越具备一种不纯粹的真实。」

「所以你们都是一粒粒种子。至于是菜籽,还是花草树木的种子,交由你们自己今天决定明天是什麽。」

于磬忍不住又问了个问题,「外界都说你之所以能够城头刻字,是与陈清都借了剑,或是与陆掌教借法,众说纷纭,反正都不

觉得你单凭自己的真实境界,能够走完一趟蛮荒之行,更无法剑斩托月山大妖元凶。我不问这些内幕,我只想知道一点,你如今的『知道』,在什麽高度?」

道士笑道:「好问。『知道』的境界在哪一层,道友的言外之意,是说我虽然归还了老大剑仙的剑术,或是陆掌教的道法,但是偷偷摸摸留下了他们的心境?所以不管我现在是元婴境,还是玉璞境,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却停留在了十四境,继承了他们的道脉?因此我在此地的造化手段,才显得如此不与自身境界相匹配?好一个凡俗心随物转,圣人物随心转。于道友不愧是出身洗冤人一脉的高人,见识委实不低。」

于磬蹲下身,看着那座「高塔」的最顶层,有几颗小石子和一些砂砾,「可不可以将它们视为山巅修士,十四境?」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拍了拍手掌,调侃道:「最后复最后,最后何其多。」

于磬自顾自问道:「这座天地的根本是什麽?」

道士微笑道:「土壤,流水,清浊两气流转,四时气候变迁,一切有灵众生,可以是数以亿兆计的文字组成的词语丶句子和篇章,大地山河,城池建筑,可以是数以百万计的符籙,也可以是你们的七情六欲。」

于磬问道:「最后一问,有无极限?」

道士说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心无垠,法无量,此刻无穷尽。」

于磬问道:「你找到我,只是机缘巧合?」

「与道友说几句漂亮的丶客气的好话,有何难,只是没有任何意义。」

道士伸手抓起一些随处可得的泥土,再朝于磬伸出手指,好似从她身上抓取捻出一粒绚烂宝珠,如一轮袖珍明月,缓缓流转,「你有明珠一朵,我有沙土一捧,不谈外界物价,只说在此方天地,你与我说说看,何来的贵贱之别,高下之分。这就叫天生我材必有用。」

道士伸手打散那座「宝塔」,站起身,指了指那条长河,「聊得投缘,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为了省些力气,河床的底本,源于蛮荒天下摇曳河支流之一的那条无定河。」

「一条长河青蛇,就是一条剑术。」

「还需要反覆打磨。」

于磬跟着起身,「剑术成了,与谁问剑?」

道士答非所问,笑道:「要不要继续逛白玉京?」

于磬疑惑道:「继续?」

道士没有说话,走向那座青山,于磬转头望去,云雾迷障散去,青山现出真面容,竟是五城十二楼。

道士大步前行,双袖飘摇,道士身边大道显化出一串串的紫金文字。既有灵书秘笈,也有青词宝诰,更有诗篇和古文。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行道迟迟,中心有违。

远古岁月,有道德圣人曾见有鸟若鴞,以口啄树则粲然火出。

玉宣国京城。

沈刻站在外城门口那边,老宗师再后知后觉,也清楚自己置身于一处匪夷所思的鬼蜮之地了。

走出永嘉县乌纱巷的马家,便是这幅光景了,如果接下来自己走出京城?

满大街都是同一张面孔,沈刻稍作犹豫,没敢离开「京城」,走街串户散步,喝酒吃饭下馆子,随便拉个人攀谈闲聊,进铺子购物,甚至是杀人,都无妨。那些京城百姓,达官显贵,各种匠人,掌柜夥计,各色客人等,反正都是同一张面孔,他们身体脆弱好似一张碎纸片,沈刻不信邪,甚至蹲在一具尸体旁,伸出手指蘸了蘸鲜血,尝了尝,确有腥味。

这让沈刻毛骨悚然,忍不住骂了一句,真邪门!

之后沈刻试图走出京城,但是每次尝试,不管是身形掠出城头,还是通过城门走出去,下一刻就会重返京城,鬼打墙。

偌大一座玉宣国京城,沈刻试图找出第三张面孔,不管他如何散步丶狂奔丶或是飞掠,所见人物,俱是一脸。

度日如年。

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沈刻就开始想要找点事情做做,比如开馆教拳,重操旧业去皇宫大开杀戒,甚至是开个绸缎铺子……那些学拳的弟子或是登门客人,言行举止都与「常人」无异,除了相貌。可怜老宗师,就这麽日渐消瘦,容貌枯槁,一开始还会计时,算着过去了几天,到后来沈刻就彻底麻木了,当过篾匠,仵作,更夫……一座偌大京城,日常居住着二十馀万人,沈刻却像是活在一堆行尸走肉的活死人当中。

早已不知今年是何年,京城四季流转有序,在一个鹅毛大雪时分,意态萧索的老人,神色呆滞坐在宫城外边的白玉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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