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吾辈剑修当如何(2 / 2)
你如果执意要登上城头,只会连累她这位护道人一起丢人现眼。
高逸坐在水榭内,三面悬竹帘,与她相对而坐,留将一面给梅花万树。
只要步入水榭,就会发现此地别有洞天,风景迥异于地下溶洞的风水窟。
郑旦换了一身好似妇人居家的装束,那把佩剑悬在亭柱上。
有一位身份不明的丫髻侍女正在煮酒,案几上,酒色粲碧,杯浮紫电光。
郑旦偶尔离开高逸心神,一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所有煮酒器物,皆是古时豪门旧物,郑旦确实是一个极风雅的女子。
水榭外山色翠亭亭,大片梅花绚烂如海,郑旦手持一把纨扇,团团霜雪色,清风满袖。
高逸看了眼那个面目丑陋的煮酒丫鬟,总觉得她与这方天地格格不入。
记得郑旦称呼以浣纱婢。
婢女也跟个没有七情六欲和半点神识灵智的木头人似的。
高逸叹了口气,小心翼翼问道:「你只是受邀成为白帝城的阍者,又无谱牒身份,当真不在我宗门这边录名,在祖师堂内一同悬开山祖师的挂像?」
看遍浩然历史,哪位宗字头仙府的开山祖师,没有几段既精彩且玄乎的故事,不曾遇见几位根脚晦暗不明的高士异人?
荆蒿的青宫山有,上巳剑派当然也有。
郑旦神色淡漠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缘来则聚缘尽则散,此是天理,你高逸好歹是个开宗立派的玉璞境,不必作妇人辈惺惺作态。」「虽说双方临时解契,没有等到你白日拔宅飞升,但是该给你的好处,不曾少了你半点,你其实是把未来收益提前支取了,还没有任何隐患,就不要得了便宜还卖
乖。」「流霞洲那座应运而出的上古洞天遗迹,志在必得的荆蒿和蜀南鸢都已识趣退出,尤其是荆蒿,前期投入极大,诸多心血谋划,都等于打了水漂。你一个小小玉璞境,能够在两位飞升境手上夺取此地,还有什麽不满足的,若说福地,还有经营不善的可能性,反成鸡肋,这类洞天,却是可以拿来就用的。此次结伴出游,我故意多次现身,与人递剑两次,就是让某些人心鬼蜮之辈,不敢轻易对你出手。但是你自己得心中有数,此间事了,等我去了白帝城为郑先生担任阍者,你我就
算两清了。将来遇到过不去的坎,你大可以去白帝城磕头试试看,看我会不会搭理你半句。」
天隅洞天洞主蜀南鸢,刚刚跻身飞升境没多久。如此一来,流霞洲就有了两位飞升境坐镇山河。真正让荆蒿和蜀南鸢死心,愿意主动放弃一座洞天遗址,不是郑旦与他们同为飞升境,不是她的剑术和师传,而是郑旦主动泄露天机,她即将赶赴那座已经封山
的白帝城,担任看门人。
否则飞升境修士之间,一旦撕破了脸皮,明里暗里的手段,层出不穷,剑术之外,郑旦自认比不过那两位在流霞洲可谓根深蒂固的地头蛇。
所以他们真正忌惮的存在,只是郑居中。
高逸无奈道:「晓得了。一别即成陌路。」毕竟双方结契,相依为命多年,郑旦等于是亲眼看着高逸一步步从个少年走到今天,她还是愿意多叮嘱几句,「我已经带你见过丁法仪,了解过你跟韦玉殿的那桩宿缘,丁法仪也亲口承认了,你就是那位剑仙的兵解转世,韦玉殿的本命飞剑『效颦』,确实属于你的前身遗物。你年少时很多与韦玉殿看似莫名其妙的恩怨纠葛,就有了正解。以后你就不必与上巳剑派和汾州韦氏作过多纠缠了,至于韦玉殿本人,还有她那把飞剑,你既然跟丁法仪有了一桩君子约定,大丈夫处事,也当
信守承诺。」
高逸点点头,按照约定,就当是韦玉殿欠他一场问剑,反正时间地点都由她来定,也不欺负她如今只是元婴。
高逸神色郁闷,他如今只是想不明白,那个姓陈的,非要搅和这麽一场,行事是不是也太过霸道了,让高宗主心里边堵得慌。郑旦说道:「饭颗山丁法仪足够厚道了,以他的佩剑『降真』,配合飞剑『接神』,再加上他还是远古觋之一脉传人,如果真想要针对你,你高逸根本没机会成长起来
,早就暴毙了。还是因为丁法仪想着从中斡旋,想着帮助你们两人,能够以今世善缘解前世宿缘。」
高逸说道:「有你在,丁法仪如果真敢以咒术阴我,谁暴毙还不好说。」
郑旦语重心长道:「高逸,听我一句劝,没了我暗中护道,你要是始终这般小肚鸡肠,任你得手外物机缘再多,终究难成大事。只需一次走错,就会万劫不复。」
婢女身体前倾,她一手托袖,一手为高逸倒酒续杯,高逸闷闷喝酒,不忘与那位婢女道了一声谢,她展颜一笑。
却被郑旦怒斥一句,「浣纱婢,还敢媚人!」
婢女微笑道:「真正忘却家国之人,视他国为家乡之妇,何必迁怒于旁人。」
郑旦疾言厉色,正要开口训斥这位浣纱婢,婢女好像代为言语,「掌嘴十下,以儆效尤。」
郑旦还要言语,婢女又帮忙道出一句,「狐媚子祸国殃民,死不足惜。」
婢女慢悠悠给郑旦倒酒续杯,微笑道:「我闭嘴便是。」
郑旦冷笑道:「怎的,贱婢仗着跟那位商家范先生藕断丝连,是觉得他近期一定可以跻身十四境,还是笃定我一定不敢杀你?」貌丑婢女置若罔闻,反而望向高逸,微笑道:「高宗主你有所不知,上巳剑派开山祖师,那个华芙蓉,也就是韦玉殿的师尊,她曾经是剑气长城宁府的常客,与宁
丶姚两位剑仙相视莫逆。韦玉殿作为华芙蓉最器重丶疼爱的嫡传弟子,正因为有这麽一层上辈结下的深厚香火情在,丁掌门才会让她去剑气长城避避风头。」
「所以高宗主在剑气长城,找韦玉殿的麻烦,地点选得不太好。看似是不小心撞见了年轻隐官,其实都在丁掌门的算计中。」
「亏得高宗主遇见的,是陈隐官,而不是陈隐官的那位道侣,说实话,已经不是一般的福大命大了。」
高逸哑口无言,心有馀悸。郑旦难得没有打断那位浣纱婢的言语,等到后者再次给高逸倒满一杯酒水,郑旦冷笑道:「当好一个宗主,要比凭运气成为一个玉璞境,难度何止是翻倍。高剑仙
再敢小觑任何一位上五境,估计流霞洲很快就要多出一个短命宗门了。」
高逸双手举起酒杯,与两位前辈抬了抬,虚心说了句受教,一饮而尽。
那位浣纱婢站起身,伸手掀起帘子一角,喃喃道:「分合乱治间,太平世道里,路上的男男女女,俱是出门看花人。」
郑旦快意笑道:「你我皆是鬼物,却都没能更进一步,被那徐隽捷足先登,真是值得满饮三杯酒。」
浣纱婢幽幽叹息一声,「木雁之间龙蛇之变,哪有那麽容易做到的。」
凿壁成私邸的风水窟最高处,陈平安送别高玄度,与宁姚一起返回大堂,看了眼好似对峙的座位,一挥袖子,椅子便成一圆。
陈平安随便挑了一张靠近大门的椅子,曹衮脱了靴子,盘腿而坐,玄参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宋高元还是习惯性正襟危坐。当年避暑行宫,除了一张档案资料堆积如山的小案几,此外就是蒲团竹椅小板凳,各凭爱好,董不得几个,就经常在极其珍贵的闲暇时分,靠着小椅子打盹,双腿搁放在案几上边。郭竹酒境界不高,精神头极好,她的休息,就是拿袖子擦拭桌上的小竹箱,朝竹箱呵几口气,反覆摩挲。顾见龙喜欢躺在地上,脑袋搁放在案几底下。林君璧喜欢独自打谱,庞元济习惯发呆,满脸苦相。罗真意总是刻意不去看谁,王忻水经常询问隐官大人肩膀酸不酸,别太劳累了,一边称赞米大剑
仙战功卓着。
陈平安从咫尺物中取出了数种仙家酒酿,十数壶,一并推到大堂圆心,让大家自取。
蒲禾几个家底不薄的,也有样学样,霎时间就有数十壶酒水在那地上。
宁姚想了想,就起身离开。
谢松花和宋聘也跟着走出大堂。
等到宁姚离开,玄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陈平安身边,曹衮功力不弱于玄参,便一左一右,坐在陈平安身边。陈平安拎着酒壶,乾脆坐在地上,与对面的宋高元高高举起酒壶,相互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一边埋怨宋高元不懂礼数,作为宗门就在扶摇洲的半个东道主,不
得连提三个啊,陈平安再伸手抓住身旁两人的胳膊,稍稍加重力道,笑道:「甚是想念!」宁姚她们在屋外散步起来,谢松花笑道:「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你不用故意给隐官大人这点面子,要说那七个没去过剑气长城的,早就对陈平安仰慕得很,经过
今天这麽一出,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差这点面子。」
宁姚无奈道:「我在场,他喝不开。」
宋聘微笑说道:「听说司徒剑仙所在家族,是公认的美人窝。」
宁姚说道:「前不久就有个化名王瓜的少女,跟随宗门一起做客落魄山,陈平安跟她打过照面了,还指点了几句。这种事情,都是他自己说的。」
谢松花啧啧道:「隐官大人这一手不打自招,真是到了炉火纯青丶出神入化的境界。」
宋聘说道:「当真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柳勖稍晚赶来,进了酒香扑鼻的大堂,蒲禾便嚷嚷一句,大伙儿赶紧腾个地儿,柳大才子来了。
别看柳勖平常是个闷葫芦,不开口则已,骂起蒲禾来,一开口就是夹杂着一堆北俱芦洲「雅言」,真是骂了个狗血淋头。
于樾赶忙假装劝架,心中觉得真是解气。蒲禾看不太起于樾和司徒积玉,却对柳勖这位他自己不用装穷丶谁都觉得很穷的骡马河少主极为欣赏,老剑修想着自己若是有个道侣,再有个儿子,差不多就是
柳勖这样的。
没听到这句实诚话还好,柳勖
这场重逢,他们几乎不怎麽聊剑气长城,多是在聊浩然的天下大势,聊各洲的风土人情丶典故轶事。
当然也因为那些少年少女的缘故,会聊起浩然天下这边最年轻一辈丶声名鹊起的天才剑修。
这就又绕不开陈李。陈平安刚刚得知,陈李已经是金丹境瓶颈了,即将闭关,未必是奔着破境去的,但是有瓶颈松动的苗头了。
陈平安倒是没有什麽以陈李暗示举形他们练剑不可懈怠的意思,反而更多是希望他们相互间多走动,相约跨洲游历。
浮萍剑湖郦采的弟子陈李,有「小隐官」的美誉。
而陈李当年被郦采带离家乡之前,专门去了一趟二掌柜的酒铺,写了一块无事牌。
「陈李,佩剑晦暝,飞剑寤寐。百岁剑仙,唾手可得。」
要知道剑气长城的「剑仙」,可不是什麽玉璞境。这就意味着陈李想要做成这桩壮举,这位在浩然天下跻身跻身金丹丶且是秘密结丹一品的少年剑修,首先就要争取甲子道龄之内跻身玉璞,再给自己馀下三四十年光阴,打熬玉璞一层底蕴,一举成为仙人境。如果旁人吃饱了撑着,再锱铢必较几分,既然陈李自己都说了是「唾手可得」,不得是七八十岁就得成为一位仙人
境剑修,陈李才算没吹牛皮不打草稿?
陈李也是雪舟野渡他们这拨同乡同龄人的共同假想敌。就连白玄那种「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因为我就是天王老子」的,用郑大风的话说,就是这孩子天赋异禀,练习铁头功一天,就有别人苦练一年的功力。可是白玄
偶尔提起陈李,都有几分避其锋芒的心虚意味,必须加上一句,那陈李比我年长几岁。
当然对曹衮玄参几个来说,多出一个小隐官陈李,他们这些避暑行宫的前辈们,就只是感慨一句「吾道不衰,后生可畏」了。
举形几个少年,喝酒不济事,已经醉醺醺了,反而是雪舟她们几个,越喝越觉得酒水这玩意儿,不过尔尔。
柳勖跟那几个地仙剑修扎堆划拳,打几圈。蒲禾不知何时与于樾肩挨肩坐着,伸手搂过后者的脖子,使劲敲打老友的脑袋,说你是废物啊,我怎麽交了你这麽个朋友……其实我更是,当年竟然会输给米绣
花。
陈平安已经开始找酒喝了。
他说有一种不传之秘的读书心法,叫夜半行窃,陋巷杀人。
年轻隐官,可能也没有那麽年轻了的隐官大人,是真喝高了。
他还说很高兴于今年今月今日,于此地此情此景,遇见诸位。
他更说我辈剑修,当有此心,敢作此想,诸君共勉!人间旧剑道至我而终,人间新剑道从我而始!
他最后说老子没醉,说你们喝酒没本事,就连劝酒都不行,打着酒嗝,豪气干云伸手推开一条胳膊,醉眼惺忪转头一看是她,就真的酒醒了。
见此一幕,哄堂大笑。
宁姚无可奈何,确实机会难得,她便与谢松花宋聘一起「落座」喝酒,算是续上第二摊酒局吧。
陈平安独自坐在屋外台阶上,双手笼袖,怔怔出神。
不知何时,贺乡亭和虞青章来到屋外,两个离开家乡,到了落魄山却选择离开落魄山的剑修,他们坐在最早的隐官大人丶之后的曹师傅和最后的陈山主身边。陈平安回过神,笑着伸手按住他们的脑袋,轻轻揉了揉,再将双手撑在膝盖上,眼神温柔,没有说什麽。ap;ap;ap;lt;tercss=clearap;ap;ap;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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